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稻谷,落进屋里每个人的心里。
念完,他抬眼看向母亲。
昊文兰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紧抿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永海的心,却像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攥了一下。
他想起无数个在油灯下演算到额头撞桌、烧焦头发的夜晚;
想起清晨河滩拾粪时刺骨的寒风;
想起石桥上那些刺耳的嘲笑……
这一切,似乎都在母亲这无声的颔首里,化作了河底滋养水草的淤泥。
接着是永英。
她有些紧张地接过自己的汇报书,手指微微发抖。
灯光下,她脸颊上还有白天拾棉花时被棉桃划出的浅浅红痕。
“姬永英同学:学习态度端正,进步显着(语文成绩提高很快)。
遵守纪律,热爱劳动(在拾棉花等集体劳动中表现突出)。
性格内向,望课堂上能更积极发言。班主任:陈向阳。”
她念到“进步显着”时,声音明显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念完,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母亲。
昊文兰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道红痕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移开,依旧只是点了点头。
永英的眼眶却悄悄红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进步显着”背后,是熬了多少个夜晚,在油灯下对着课本一遍遍死记硬背,是白天拾棉花时,把记在破纸条上的生字词塞在棉桃里,一边劳作一边默默背诵的艰辛。
母亲那一眼,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笨拙与挣扎。
轮到永洲念时,他挺着小胸脯,声音格外响亮,带着一种“戴罪立功”般的认真。
永美的声音则低低的,念到老师那句“学习尚可,但时有懈怠情绪,需端正态度”时,头几乎埋进了胸口。
昊文兰没有责备,只是在她念完后,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听见没?老师也说了,要‘端正’。
心摆正了,路才不歪。”
永美用力地点了点头。
最后是老大说说自己半年的收获和今后的打算。
她白天刚跟着母亲从地里回来,腿上还沾着泥点,手指上戴着顶针的压痕清晰可见。
她嗫嚅着半天说不出声来……
昊文兰的目光落在她戴着顶针的手指上,又移到那些一张张薄薄的汇报书上,沉默了片刻。
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微响。
就在永兰以为母亲会失望时,昊文兰却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南三河深沉的流水,注入了每个人的心田:
“念书识字,不是为了脸上贴金,是为了心里头亮堂。
像这工分本子,”
她拿起桌上那本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工分册,粗糙的指腹抚过上面的墨迹。
“认得了字,才能一笔一笔算得清,才不会被人蒙了去。
永兰手巧,能挣工分,这好。
可要是再多挤时间自学认些字,将来队里的账目、公社的通知、农技书上的法子,就都能看得懂,用得上了。
这,才是往‘河东’奔的硬本事!”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围在桌边的每一个孩子,那目光里有疲惫,有期望,更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像洪泽湖大堤,沉默地抵御着岁月的风浪:
“你们要记住,咱家现在在河西,不丢人!丢人的是认命,是躺在泥坑里不想往上爬!
你们奶奶当年,硬是把你们两个姑姑从泥地里送进了学堂,才有了她们后来的‘河东’日子!
如今,我跟你爹,还有你们奶奶,我们这三副老骨头,就是你们的垫脚石!
你们踩着我们的肩膀,也得给我把书念好了,把这条路,给咱家蹚宽了!
五子向学,九心凝力,咱就不信,这‘河东’的好日子,轮不到咱姬家!”
油灯的火苗在昊文兰铿锵的话语中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将她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瞬间显得无比高大。
昏黄的光晕里,姬忠楜布满沟壑的脸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被生活压弯的脊梁。
虞玉兰坐在张脚床床沿的阴影里,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拐杖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角却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孩子们围在桌边,灯影在他们年轻的脸上跳跃,映照着各自眼中升腾起的、复杂而明亮的光——
那是对母亲近乎神性的敬畏,是对这沉重如山却又温暖如春的爱的刻骨感知,更是被一种名为“不甘”的火焰点燃的、灼灼燃烧的希望!
窗外,南三河的涛声依旧浑厚低沉,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执着地向东流去。
那声音穿过土墙的缝隙,沉沉地漫进屋里,与油灯燃烧的微响、与家人压抑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仿佛在应和着昊文兰的话语,又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无数个像姬家一样卑微而坚韧的生命,对“河东”那渺远而真切的光亮,永不停息的追寻。
河西的夜,依旧漫长,但姬家土墙上的那一小片昏黄灯火,却如同一个倔强的坐标,固执地锚定在命运的浊流之中,照亮着脚下寸寸向前的泥泞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