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昊文兰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的暗流。
“把你这三年交的学费,一分不少,给我要回来。”
“啥?”永美彻底懵了,眼睛瞪得溜圆。
“学费…学费都交给学校了,咋能要回来?”
“那是你爹的血汗钱,是工分本上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
昊文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严厉。
“你既然觉得念书是受罪,是憋屈,那这钱花得冤枉!
去!现在就去学校,找李老师,找校长!把你爹起早贪黑挣来的那些学费,全数给我讨回来!
少一分一厘,你也别进这个家门!”
永美像被雷劈中,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
讨学费?这比让她在全校面前丢脸还要难堪百倍!
她仿佛已经看到李老师那失望又严厉的目光,看到校长紧锁的眉头,看到同学们指指点点的样子。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娘…我…我去讨…”
她嗫嚅着,声音带了哭腔,身体却像钉在地上,半步也挪不动。
“去啊!”
昊文兰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病痛的身体,让她晃了一下,但她立刻稳住,手指直直指向门外沉沉的夜色。
“有胆子嫌憋屈不念书,就没胆子去把冤枉钱要回来?
姬永美,你今天要是不去,就证明你心里头也明白,这书,该念!
那点委屈,算个屁!”
最后几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永美心上。
她看看母亲那张因激动和病痛而更显苍白的脸,看看旁边沉默着但眼神复杂的父亲和哥哥,又看看灶房门口探出头、满脸担忧的姐姐永英。
一股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不是怕老师,不是怕丢脸,是怕真的被母亲推出这个家。
成为这个紧紧抱成一团的家庭里被割裂出去的那一个。
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不是委屈,是彻底崩溃的绝望:
“我不去了…我不去讨钱…娘…我念…我好好念…我再也不说憋屈了…”
她扑到昊文兰脚边,抱着母亲的腿,哭得浑身发抖。
昊文兰身体僵硬地站着,任由女儿抱着她的腿痛哭。
她垂着眼,看着女儿颤抖的头顶,那上面还沾着白天在自留地帮忙时蹭上的草屑。
许久,她抬起枯瘦的手,那手上布满了劳作的裂口和老茧,带着粗糙的温热,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落在女儿抽动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那两下轻拍,像南三河岸边的水鸟点过水面,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蕴含着千钧的承诺和无言的谅解。
“记住你今天的话。”
昊文兰的声音终于软化下来,带着深深的疲惫,却依旧清晰。
“委屈,憋屈,算什么?挺直脊梁骨,把书读进肚子里,把本事学到手,那才是真章!
别学那河滩上的软泥,水一冲就散了形!
秋意渐深,南三河的水流似乎也缓了下来,水色比夏日更显浑浊沉郁。
姬家堂屋的土墙上,挂上了一排崭新的物件——
那是姬忠楜用多挣的工分换来的,五个孩子的家庭汇报书。
红纸黑字,如同小小的旌旗,昭示着这个河西之家的某种倔强。
晚饭后,昏黄的油灯被特意拨亮了些。
一家老小,除了最小的永洪已蜷在奶奶脚边睡熟,其余的都围坐在小泥桌旁。
空气里弥漫着棒面粥的余温和一种无形的肃穆。
昊文兰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脸色在灯光下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朝永海点点头。
姬永海站起身,走到墙边,小心翼翼地取下写着自己名字的那本汇报书。
红纸粗糙,墨迹尚新。
他翻开,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朗:
“姬永海同学:学习刻苦,成绩优秀(算术名列年级第一)。
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劳动积极,协助班务工作认真负责。
望戒骄戒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班主任:李卫东。”
他一字一顿,念得清晰而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