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老三慢腾腾抬起头,眯缝着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嘴角习惯性地往下撇着,拖出几分懒洋洋的调子:
“哎哟,二婶子,急个啥哩?这天气,骨头缝里还嗖嗖冒凉气呢,地没暖透!这会儿下种,不是白糟蹋种子吗?”
他咂咂嘴,吐出一口浓烟,那烟雾扭扭曲曲升上去,像条没精神的灰蛇。
“你尽胡说八道!”虞玉兰心头火起,拎起脚边的粪筐就大步跨过去,筐里拌了草木灰的粪肥随着她的步子直晃荡,撒出几点灰黑。
“春分前不把豆子点进土,等谷雨过了,你拿什么喂你那三个娃?喝南三河的黄泥汤?
搁以前给田步仁当长工那会儿,你敢这么磨蹭?他那鞭子早抽得你满地找牙了!”
她的话又急又冲,一句句像刀子似的。
姬老三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
他慢悠悠站起身,象征性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那咋能一样嘛!给东家干活,人家管饭,到点儿就有吃的。
这可是自家的地,种不种,收多收少,横竖都进自家粮囤。
累得浑身散架,图个啥?图夜里腰酸得睡不着?”他两手一摊,一副理直气壮的懒散相。
“图啥?”虞玉兰气得脸发红,手指头差点戳到他鼻尖上,“图你那三个娃冬天有碗热粥喝,不用饿得半夜哭!图你屋里那个病怏怏的婆娘不用拖着身子满坡挖野菜根,嚼得一嘴绿汁!
你真以为这地是白捡的?去年还乡团那帮土匪占了河西,忘了他们是怎么把你家炕洞里那点救命的红薯干都抢光的?
要不是共产党拼了命把地分到咱穷苦人手里,你这会儿还得跪在田步仁家门槛外边,像条狗似的等人家赏口馊饭!”
她的声音越喊越高,带着撕扯般的痛楚,每个字都砸在姬老三弯下去的脊梁上。
姬老三被这一顿数落轰得矮了半截,脑袋耷拉着,盯着自己沾满泥的破鞋面,嘴里含糊地嘟囔:
“我……我也不是不想种……就是心里没底啊。
哪块地该种啥,啥时候下种,啥时候追肥……我弄不明白,怕给糟践了……”
“弄不明白?”虞玉兰嗓音猛地拔尖,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厉色。
“弄不明白不会问?不会学?眼睛长着是喘气的?我家忠楜才吃十四岁的饭,他怎么就学会扶犁撒种了?是我一垄一垄、一棵一棵手把手教出来的!
你长着胳膊腿,长着个会吃饭的脑子,就这么废了?天生的懒骨头!糊不上墙的烂泥!没出息的东西!”
她越骂越气,胸口堵得发慌,猛一转身往自家地里走,脚底板踩得泥土噗噗响。
走了几步,到底没忍住,回头一看——姬老三又像只瘟鸡似的缩回田埂上,重新蹲下,抱着膝盖,那杆烟袋又塞回了嘴里,仿佛刚才那顿劈头盖脸的痛骂只是一阵耳旁风。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搅着怒火,沉甸甸地压在虞玉兰心口。这种人,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没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