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兰的目光在那艘刷了新桐油、显得焕然一新的大船和田步仁沾着油渍的粗布袖口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随即转向满脸焦急的姬家萍,语气平静而笃定:“让忠楜给你们带路。
这河里的暗礁洄流、浅滩缓坡,他闭着眼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比他爹还灵光。
你们练你们的。”她朝祠堂里努了努嘴,里面墙上挂着一张用木炭粗略勾勒的简易地图,一道醒目的、象征胜利的红色箭头,从“南三河”的标记处,一路坚定地指向南方的“长江”。
“晌午头,我蒸了馒头,让忠楜给你们送过来,管够。”说完,她不再停留,领着两个女儿,踏着被晨光晒得暖融融的土路,继续往家走。
归家的土路被晨光照得暖融融的,踩上去软硬适中。
姬忠兰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亮开清亮的嗓子唱起新学的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童音纯净,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烂漫,穿透薄薄的晨雾,在田野间回荡。
姬忠云也咿咿呀呀地跟着哼,小奶音跑调跑得老远,南腔北调,却唱得无比认真投入,小脑袋还一点一点的。
姬忠楜扛着锄头默默跟在最后,脚步沉稳有力,像一头初长成的小牛犊。
快到自家那扇熟悉的、用柳条和荆条编成的柴扉时,少年忽然紧走几步,赶上母亲,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像是有什么沉重而滚烫的东西堵在那里,终于冲破了阻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微变声的沙哑:
“娘,”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李同志……说得对。”
虞玉兰停住脚步,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着儿子。
初升的朝阳勾勒着少年棱角渐显的侧脸,汗珠沿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
那双酷似他父亲家蔚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复杂而明亮的光,混合着对母亲本能的敬慕、对未来的热切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让母亲被所有人仰望、尊重的执拗与骄傲。
“爹走的那会儿,”姬忠楜的目光投向远处自家地里新扎的、笔直的篱笆桩子,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沉重,“你在炕头抱着他,他咳得说不出话,脸憋得发青,就死死盯着你,眼睛里有光……我记得你说……说往后拼了命,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让我们活得……活得有个人样,活得……体面。”
他顿了顿,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现在,娘,你要是应了李同志,去当了那个支前委员会的副主任,管着给大军运粮草、送弹药的大事……你……你就比咱河西河东,谁都体面!比过去那些骑在咱头上的老爷太太们,都体面一百倍!”
“体面……”虞玉兰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五味杂陈。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粗糙的掌心带着泥土的气息,轻轻抚了抚儿子被汗水浸得微湿的、硬硬的短发。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去年清明的景象:姬忠楜独自去给家蔚上坟添土,回来时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沉默地坐在门槛上好久,才哑着嗓子说:“娘,爹的坟头……长出了一丛好旺的野麦子,青油油的,风一吹,绿浪翻……娘,那是爹在看着我们种地呢!看着我们有了自己的地!看着我们……活得像个人了!”
少年当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土地给予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