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东头的会议室,门牌崭新,里面的空气却陈腐得像是存放了几十年的旧案卷。
长条会议桌的两侧,泾渭分明。
钱振华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左手边依次是工业厅、财政厅、劳动厅的负责人,以及示范区所在市的市委书记。他们或交头接耳,或低头喝茶,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属于钱振华的阵营。
而会议桌的另一侧,空空荡荡,只在最末尾的位置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名牌:江澈。
当江澈推门而入时,那十几道目光便齐刷刷地射了过来,像是一排预演了无数次的探照灯,要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照得通透。
钱振华阵营那边的窃窃私语瞬间停止,整个会议室只剩下刻意放大的、茶杯与桌面碰撞的轻响。
江澈仿佛没有察觉到这足以让普通干部腿软的敌意。他手里依旧提着那只哑光黑的保温杯,走到自己的位置前,拉开椅子,从容坐下。动作不紧不慢,甚至还抽空打量了一下会议室的布置。
“啧,这椅子不行,太硬,回头得让小王找个坐垫来。还有这光,正对着脑门,容易反光,影响打瞌睡。”他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挑剔起自己未来“坟墓”的装修风格。
钱振华看着江澈这副闲庭信步的模样,眼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的冷意几乎能让桌上的热茶结冰。
“人都到齐了,那就开会。”他没有看江澈,目光扫视着自己的亲信,“今天,是我们‘可持续发展与生态安全联合调查组’的第一次会议。省长把这个重担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三天时间,我想听听,我们另一位组长,从京城来的高材生,江澈同志,有什么高见啊?”
“高见”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江澈身上,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江澈拧开保温杯,热气氤氲,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他喝了一口水,才将那份墨迹未干的A计划从公文包里拿出来,轻轻放在桌上。
“高见谈不上,只是一个初步的工作思路,请钱省长和各位领导指正。”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将那份文件推向桌子中央。
离得最近的工业厅厅长,伸长了脖子,念出了标题:“关于对……博斯腾湖西岸化工及重工业示范区水资源利用及生态影响……进行全面、科学、深度再评估的……工作方案?”
他念得磕磕巴巴,脸上的表情也从戒备,变成了困惑,最后是错愕。
整个钱振华的阵营,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们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江澈或许会继续强硬地要求关停,或许会拿出一堆耸人听闻的数据,或许会痛心疾首地控诉生态破坏……他们为此准备了全套的反击说辞,从经济账到民生账,从政治影响到社会稳定,每一把刀子都磨得锃亮。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江澈拿出来的,是这么一个东西。
一份充满了官样文章八股气息的、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程序性文件。
“科学评估”?“深度再评估”?
这算什么?雷声大雨点小?还是说,这小子在省长办公会上顶撞完,回去就怂了,想用这种拖延战术找个台阶下?
钱振华一把将那份文件抓了过去,快速地扫了一遍。
成立联合专家组,科学性,权威性……
追溯历史数据,建立生态模型,多情景推演……
过程公开透明,定期汇报,接受社会监督……
钱振华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憋足了劲准备打虎的猎人,结果从林子里钻出来的,不是猛虎,而是一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手里还拿着一份《动物保护法》的狐狸。
这份方案,无懈可击。
你敢反对成立专家组?你是不相信科学,不尊重专家?
你敢反对建立模型?你是心虚,害怕真实数据被摆上台面?
你敢反对公开透明?你是想搞暗箱操作,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钱振华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所有的准备,所有的怒火,都像是打在了一团精纺的棉花上,软绵绵的,毫无着力点。
“哼,故弄玄虚。”财政厅长低声嘀咕了一句,试图给钱振华递个台阶,“评估来评估去,有什么用?问题摆在那里,难道评估一下,水就多出来了?这纯粹是浪费行政资源!”
这话立刻得到了几个人的附和。
“就是!有这个时间,不如多跑几个项目!”
“纸上谈兵!”
钱振华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他将那份方案往桌上一扔,沉声道:“江澈同志,你的方案,我看很有‘理论水平’。但我们瀚海省,不需要理论家,我们需要的是实干家!我问你,就算你的评估结果出来了,证明问题确实严重,你打算怎么办?把报告锁进柜子里,再等十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