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同志,上车吧。”
中年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人群,荡开一圈圈名为“震惊”的涟漪。
辅导员僵在原地,手里那个本该代表着江澈未来的牛皮纸信封,此刻显得无比多余和尴尬。他下意识地想把信封藏到身后,动作却慢了半拍。
不远处,王处长、李市长助理,以及所有尚未离去的学员,都成了这出哑剧的观众。他们远远地站着,连呼吸都放轻了。那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卧在晨光里,车牌上的特殊字符,无声地诉说着它不容置疑的权威。
所有人都明白,辅导员手里的那封信,作废了。
真正的任命,由这辆车,和车旁这个男人,亲自送达。
江澈的目光从男人沉稳的脸上,滑到那扇为他敞开的厚重车门上。他感觉自己不是要去上车,而是要走上一个无法回头的审判台。
“我的行李……”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脚边的行李箱。
“会有人处理的。”中年男人微微一笑,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江澈没再说什么。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失去了所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松开拉杆箱,箱子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像一个被主人抛弃的伙伴。
在数十道混杂着敬畏、羡慕、嫉妒的复杂目光注视下,江澈弯腰,坐进了红旗轿车的后座。
车门无声地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车内空间宽敞,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皮革味道。座椅柔软得恰到好处,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中年男人,也就是秘书,坐上了副驾驶位。
车辆平稳地启动,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驶离了这所他待了一年的学校。
江澈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校园景物,脑子里一片空白。
“领导们,都在等你。”
这句话,像一道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是哪些领导?
他不敢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是中央政策研究室那位据说日理万机的主任?还是国家发改委那位以严厉着称的一把手?或者,是某个为了特殊项目成立的、直接向最高层负责的神秘小组?
每一个猜测,都像一块巨石,压得他胸口发闷。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命运之手随意拎起来的蚂蚁,正被送往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棋盘。
他那篇该死的论文。
江澈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就不该图省事,去兑换系统里那份什么鬼报告。他要是老老实实地从网上东抄西凑一篇关于“加强基层党组织建设”的八股文,现在是不是早就揣着去文史馆报到的调令,坐在回老家的绿皮火车上了?
车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细微的电流声。秘书坐在前排,身姿笔挺,目不斜视,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这种极致的安静,反而放大了江澈内心的喧嚣。
他开始复盘自己昨晚的祈祷。
他求神拜佛,希望能去一个清闲的部门,最好是老家的文联、地方志办公室。
现在想来,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他江澈是什么人?在别人眼里,他是在瀚海省点石成金、让戈壁变绿洲的“江神”,是能在党校课堂上提出“叙事经济学”这种开创性理论的“思想家”。
这样的人,组织怎么可能放他回去研究猪肉炖粉条?
他们只会觉得,这是在浪费人才,是在犯罪。
他们会把他放到一个更重要的、更需要“开创性”和“力挽狂澜”的位置上。
想到这里,江澈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间巨大的办公室,落地窗外是京城最核心的景观,办公桌上堆着山一样高的文件,无数个电话等着他接,无数场会议等着他主持,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期盼他拿出下一个“西海工程”。
他打了个冷战。
车子一路畅通无阻,最终在京城西边一个不起眼的大院门口停下。没有挂牌,只有两名持枪的卫兵,如松柏般挺立。
秘书下车,出示了证件,大门缓缓打开。
车子又向里行驶了近一公里,才在一栋外表朴素的灰色小楼前停下。
“江澈同志,到了。”秘书为他拉开车门。
江澈跟着他走进小楼,穿过安静的走廊,来到一间会议室门口。
秘书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江澈看到会议室里只坐着一个人。
一位年纪约莫六十岁,头发微霜,面容清瘦,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老者。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面前只放着一杯清茶,和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是中央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江澈在内部学习资料上见过他的照片。
“坐吧,小江同志。”老者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温和。
江澈拘谨地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在党校这一年,感觉怎么样?”老者随口问道,像是在拉家常。
“收获很大,感谢组织的培养。”江澈答得中规中矩。
老者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拿起桌上的档案袋,轻轻推了过来。
“你写的这篇东西,我看过了。”
江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想法很大胆,也很……超前。”老者用了两个意味深长的词,“很多同志看了,都觉得很有启发。当然,也有不少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