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与周老爷所述一般无二。
宁瑜心中暗叹,这少年情窦初开,心思纯净,极易被这幻境捕捉到内心深处对美好情感的向往,从而被这镜中幻影所迷,沉溺于这段虚幻的“前世情缘”而不自知。
他并未立即上前唤醒周栋,而是仔细打量那面巨大的铜镜和四周的壁画。他发现,这面大镜与墓门上的镇魂镜气息同源,是这幻境的核心枢纽之一。而壁画之上,也附着着强大的精神力量,不断强化着这段爱情故事,尤其是那分离的悲剧色彩,以此产生巨大的执念能量,滋养着幻境。
“将军……璃珠……”宁瑜回想起入谷前搜集的关于此地古国的零星史料,心中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此地古国名为“镜”,以铸镜术闻名,最后一代国君有一位妹妹,封号“璃珠公主”,貌美如花,曾与一位年轻将军相爱。后将军奉命出征,战死沙场,璃珠公主悲痛欲绝,不久也郁郁而终。难道这墓主,便是那位璃珠公主?她因执念太深,死后以秘术将自身执念与国宝“幻心镜”结合,创造了这镜冢幻境,等待她的将军归来?
若真如此,这周栋不过是因其气质或命格与那将军有几分相似,便被幻境捕捉,当成了将军的替代品。
就在这时,那镜中的“璃珠”似乎察觉到了宁瑜这个“不速之客”,她猛地转过头,原本含情脉脉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充满怨毒,整个幻境的氛围也随之陡然一变!夕阳的余晖被乌云吞噬,温暖的宫殿变得阴风惨惨,那些徘徊的残魂发出凄厉的哀嚎。
“干扰我与将军重逢者……死!”镜中女子发出一声尖啸,那面巨大的幻心镜爆发出刺目的白光,无数道由执念凝聚而成的利刃,如同狂风暴雨般向宁瑜席卷而来!同时,周围壁画上的人物也仿佛活了过来,那位将军的形象变得狰狞,手持长矛,策马冲向宁瑜!而那些迷失的残魂,也被操控着,张牙舞爪地扑来。
一时间,宁瑜陷入了幻境核心力量的反扑之中!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攻击,宁瑜神色不变。他深知,在这幻境之中,与其硬拼,不如破其根本——那便是墓主璃珠公主的执念本身。
他并未施展凌厉的术法,而是脚踏罡步,手掐莲花法印,口中朗声诵念《清静经》:“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清朗平和的诵经声,如同涓涓细流,又如同暮鼓晨钟,在这充满怨怼与执念的幻境中扩散开来。经文声中蕴含的道家清静无为、化解执着的真意,与这幻境的本质格格不入。
那席卷而来的执念利刃,在触及宁瑜周身三尺之地时,便如同冰雪遇阳,纷纷消融瓦解。壁画中冲出的将军幻影,也变得模糊不定,冲锋的势头大减。那些被操控的残魂,更是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镜中的“璃珠”发出痛苦的嘶吼:“住口!休要念了!你懂什么?我与将军真心相爱,为何天道不公,让我们阴阳两隔?!我等他,等他回来,有什么错?!”
宁瑜停下诵经,目光平静地看向镜中那扭曲的面容,声音温和却带着直指人心的力量:“痴儿,你等的,究竟是当年的将军,还是你自己心中那份不肯放下的执念?”
“将军早已战死沙场,魂归天地。你所困住的,不过是一缕残念,以及这些无辜闯入者的魂魄。你这镜中之城,看似繁华,实乃囚笼;你这千年等待,看似深情,实为魔障。你困住的,首先是你自己。”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幻境之中。那镜中的“璃珠”浑身剧震,脸上露出挣扎、痛苦、迷茫交织的神色。
“不……不是的……他说过会回来的……”她的声音变得虚弱。
宁瑜继续道:“世间情爱,固然美好,然生死有命,聚散无常。执着于已逝之缘,不肯放手,非但不能续缘,反而造下新孽。你看看这少年,”他指向一旁因变故而有些清醒、面露恐惧的周栋魂魄,“他本有锦绣人生,却因你执念,险些魂飞魄散。这便是你想要的重逢吗?”
“还有这些,”宁瑜又指向那些茫然的残魂,“他们或因贪念,或因好奇,误入此地,却被你永世囚禁于此,不得超生。你的爱,何时变得如此自私与残忍了?”
一句句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璃珠”执念的核心。她看着周围变得破败、虚幻的宫殿,看着那些痛苦的残魂,看着周栋那年轻而恐惧的脸庞,眼中那疯狂怨毒的光芒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悲恸与……一丝明悟。
“我……我错了么……”她喃喃自语,两行清泪自镜中滑落(那并非真实的泪水,而是执念开始消散的具象),“千年等待……原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迷梦……困住了自己,也害了他人……”
随着她执念的动摇,整个幻境开始剧烈震动,宫殿楼阁如同水中倒影般扭曲、破碎,那些残魂身上的束缚也开始松动。
宁瑜见状,知道时机已到。他双手结印,体内灵力奔涌,引动外界阿翎的接应。同时,他对周栋的魂魄喝道:“周栋!幻境将破,还不速速归来!你的父母还在等你!”
周栋魂魄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想起家中父母,顿时归心似箭,化作一道流光投向宁瑜。
就在这时,墓门外守候的阿翎,见手中线香燃尽,而宁瑜仍未归来,那镇魂镜却光华乱闪,知是时候已到。她凝聚心神,依照宁瑜所授,将一道纯净的灵鹤族本源之力,化作无形的“惊神刺”,精准地射向镜框左下角那处符文节点!
“嗡——!”
镇魂镜发出一声悲鸣,镜面光华骤暗,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幻境内部的震动更加剧烈,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镜中的“璃珠”深深看了宁瑜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释然,有感激,也有最终的决绝。她轻声道:“多谢道友点醒……这千年迷梦,是该醒了……请助他们……往生……”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连同那面巨大的幻心镜,开始化作点点荧光消散。整个镜中幻境,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寸寸崩裂!
宁瑜护住周栋的魂魄,神识裹挟着他,顺着幻境崩溃产生的缝隙,猛地向外冲去!
现实世界中,盘坐于墓门前的宁瑜猛然睁开双眼,一道清光自眸中闪过。他身前那面镇魂镜,“咔嚓”一声,镜面上那道裂纹迅速蔓延,最终彻底碎裂,化作一地碎片,失去了所有灵光。而那扇沉重的青铜墓门,也在此刻缓缓自行开启了一道缝隙。
宁瑜起身,袖中飞出一只纸鹤,承载着周栋的魂魄,化作一道白光,迅疾无比地飞向古潼城周府方向。
阿翎见宁瑜安然归来,长舒一口气:“公子,你没事吧?”
“无碍。”宁瑜微笑道,“此番不仅救回了周栋,也化解了一段千年执念,助诸多残魂得以解脱。”
两人走入已然开启的墓室。墓室并不宏大,中央是一具水晶棺椁,棺内躺着一具身着华美宫装的女子尸身,容貌与幻境中那“璃珠”一般无二,只是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她的双手交叠于胸前,握着一面已经碎裂的小型铜镜,想必是与外界大镜同源的“幻心镜”本体。棺椁周围,散落着一些精美的玉器、漆器陪葬品,但并无太多金银。
随着幻境破灭,墓主执念消散,墓室中那股扭曲空间的力场也渐渐平复,只留下一片宁静与祥和。
宁瑜在墓室中再次诵念《往生咒》,超度了那些随之逸散出来的残魂,愿他们早日投入轮回。
离开残碑谷,返回古潼城周府。周栋的魂魄已然归位,人虽虚弱,但已清醒过来,对镜中之事只剩模糊记忆,恍如一梦。周家上下对宁瑜二人感激涕零,再次欲以重金相谢,宁瑜依旧婉拒,只取了一些寻常草药作为路资。
临行前,宁瑜对周栋及周家人告诫道:“世间玄奇之事甚多,尤以古墓为最。其内不仅机关重重,更可能蕴藏超乎想象的精神力量与古老执念。好奇心人皆有之,然需心存敬畏,明辨虚实,不可轻易涉险。须知,镜花水月,终究是空;把握当下,珍惜眼前人,方是正道。”
周栋经历此番生死劫难,又听闻宁瑜点拨,心智成熟了许多,躬身应道:“先生教诲,栋儿铭记于心。日后定当脚踏实地,再不妄求虚幻之事。”
离开周府,行走在古潼城略显沧桑的街道上,阿翎感慨道:“公子,那璃珠公主也好可怜,等了那么久,却等来一场空。”
宁瑜望着远方天际,悠然道:“情之一字,最能动人,亦最能伤人。执着太过,便是心魔。中国传统文化,无论是道家‘清静无为’,还是佛家‘放下执着’,亦儒家‘中庸之道’,都在告诫世人,需有节度,懂放下。这璃珠公主,若能早悟此理,或许又是另一番境遇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至于盗墓,所求无非财帛。然古墓之中,除了物理机关,更有此类精神陷阱,防不胜防。许多盗墓者遭遇的‘鬼打墙’、‘幻听幻视’、乃至心性大变,未必全是空穴来风,很可能便是触动了某些残留的强大精神力量或阵法。贪念一起,灵台失守,便易为外邪所乘。”
阿翎点头称是:“所以,还是要心存敬畏,不起贪妄之念。”
“然也。”宁瑜微笑,“命运如织,每一步选择,每一种心念,都在编织未来的图案。是沉溺于虚幻的镜花水月,还是把握真实的当下人生,皆在一念之间。”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融入古潼城苍茫的暮色与远方的风沙之中。一段关于镜冢幻缘的故事,就此落下帷幕,而宁瑜与阿翎的旅程,仍在前方。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