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动地再次拿起陶埙,运足气息,吹奏出一段更为悠长、更为苍劲的旋律。这一次,不再是零散的单音,而是一段古老的、仿佛祭祀天地、沟通鬼神的埙乐。乐声如大地呼吸,如先祖低语,穿透山洞,向山下无声的邑落飘荡而去。
宁瑜闭目凝神,神识随着埙声蔓延。他“看”到,那苍凉的埙声所过之处,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河面,空气中那凝固的压抑之气开始微微震颤,一些蜷缩在屋舍内的生灵,那麻木的心灵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一丝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悸动,悄然苏醒。
与此同时,中心广场方向,那股晦暗的力量似乎被埙声激怒,一股更为阴冷、死寂的气息弥漫开来,试图将那埙声带来的涟漪彻底抚平、吞噬。
对抗,已然开始。
下阙:言灵复苏
感知到“寂灭”邪灵的反扑,宁瑜知道,单凭老者的埙声,难以持久,更难以真正唤醒沉睡百年的古脉。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一颗足以点燃希望的火种。
他请老者暂停吹奏,以免过早消耗过甚。随后,宁瑜于山洞深处盘膝坐下,手掐道诀,心神沉入冥冥之境。
他并非要施展雷霆手段强行攻击,那“寂灭”邪灵无形无质,根植于众生心念与地脉阴浊之气,强行攻击恐伤及无辜,甚至可能适得其反。他要求取的,是一种能洗涤污秽、唤醒本初灵性的“引子”。
宁瑜的神识,仿佛化作一缕清风,逆着那弥漫的死寂之气,悄然探向地脉深处,同时,也探向这片土地上生灵的集体潜意识之中。他要寻找的,是那被压抑了百年的、“言灵”血脉中最初的声音印记,那是与天地自然最亲密无间的共鸣,是喜悦时的歌谣,是悲伤时的吟唱,是祭祀时的祷文,是劳作时的号子……
这个过程极为凶险,他的神识如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中穿行,四周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恐惧,稍有不慎,便可能被这负面情绪同化,心神受损。但宁瑜道心坚定,如水中磐石,不起不伏,只是耐心地、细致地感应着那被深深埋藏的灵性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神识的感应中,于那无边死寂的深处,终于捕捉到了一点微弱如萤火、却纯净无比的光点。那是一个早已逝去的先民,在丰收之时,面对苍穹与大地,发自内心的、充满感激与喜悦的吟唱。紧接着,第二个光点亮起,那是母亲哄睡婴孩时,温柔的低喃……第三个,第四个……无数被时光尘封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印记,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宁瑜那中正平和、充满生机的神识所引动,纷纷苏醒过来。
这些声音的“种子”,汇聚成一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之河流,在宁瑜的引导下,缓缓流向他的本体。
山洞之中,宁瑜睁开双眼,眸中神光湛然。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着那由无数声音印记汇聚而成的灵性之光,轻轻点向老者放在石桌上的那枚古埙。
嗡——
古埙发出一声轻微的震鸣,其上的色泽仿佛瞬间鲜活了起来,流转着一层温润的光华。
“前辈,”宁瑜看向面露惊容的老者,“请再奏埙乐,此次,以心引之,沟通这片土地沉睡的记忆。”
老者虽不明所以,但能感受到古埙上蕴含的非凡变化。他郑重地捧起陶埙,再次置于唇边。这一次,当他运息吹奏时,感觉手中的埙仿佛有了生命,不再仅仅是一件乐器,而是一个通道,一个共鸣器。
苍凉古朴的埙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声音中不再仅仅是悲悯与呼唤,更融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温暖与力量。埙声飘出山洞,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引动了潜藏在这片土地每一个角落的灵性回响。
山下的邑落中,那些麻木行走、沉默劳作的人们,忽然都停下了动作。
他们听到了那熟悉的、却又似乎不同的埙声。与以往仅仅带来一丝微弱慰藉不同,这次的埙声,仿佛直接响彻在他们的心田深处,勾起了某种早已遗忘的悸动。一个正在织布的老妇人,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梭子,嘴唇微微颤动,哼出了一段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幼时母亲所教的古老歌谣的起调。
一个在田埂上发呆的孩童,怔怔地听着埙声,忽然觉得胸口发闷,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想要呼喊、想要歌唱的冲动。他张了张嘴,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啊……”
这声“啊”,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第一颗石子。
紧接着,第二个声音响起,是另一个角落传来的、带着哭腔的呼唤:“阿娘……”
第三个声音,是某个壮年男子,望着龟裂的土地,发出的沉重叹息。
……
声音起初零星而微弱,带着恐惧与试探。但天空中的埙声如同最坚定的后盾,悠扬不绝,将那阴冷的死寂之气稳稳抵住。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哭泣、低语、呼唤、甚至开始有了简单的交谈。
百年坚冰,开始融化。
中心广场方向,那股晦暗的力量剧烈地翻腾起来,散发出滔天的怒意与更加恐怖的死寂威压,试图将这股复苏的声浪彻底扑灭。阴风呼啸,卷起尘土,天空都似乎暗了下来。
然而,这一次,恐惧未能再次完全主宰人们的心灵。那从心底萌发出的、属于自己的声音,那与同伴、与亲人重新建立的联系,那被埙声引动的血脉深处的力量,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最初哼出歌谣的老妇人,停下了织机,站起身,面对着广场方向,开始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唱起了那首古老的丰收歌谣。她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的歌声,如同火种,点燃了更多人心中的火焰。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他们不再躲避,不再恐惧,开始用自己的声音,诉说百年的压抑,呼唤亲人的名字,吟唱古老的曲调,甚至是对着那阴暗的广场,发出愤怒的质问与斥责!
万民之声,起初杂乱,继而汇聚,最终形成一股浩荡的、充满生命灵韵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向那盘踞百年的邪灵!
宁瑜立于山洞口,目睹着这一切。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并指如剑,凌空虚划,以自身灵力为引,将那股由万民心声汇聚而成的、磅礴无比的“言灵”之力,导向中心广场——那“寂灭”邪灵的核心所在!
“唳——!”
一声无声的、却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尖啸,自广场中心爆发,那是“寂灭”邪灵最后的反扑与哀嚎。它在真正充满生命灵韵的万民之声面前,在那被引动的古老言灵血脉之力面前,它的存在根基——恐惧与死寂,被彻底动摇、瓦解!
笼罩全境的“噤声之域”,如同破碎的琉璃,寸寸碎裂!那盘踞地脉的阴浊之气,被浩荡声浪与宁瑜的灵力强行净化、驱散。
天空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明媚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风中带来了青草与野花的香气,也带来了人们劫后余生的哭泣、欢笑、以及那失而复得的、自由的交谈声。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注入了色彩与活力。
山洞中的老者,停下了吹奏,老泪纵横。他手中的古埙,完成了它的使命,依然古朴,却仿佛承载了一段新的、充满希望的记忆。
宁瑜悄然下山,并未惊动任何人。他行走在依旧喧闹、却充满生机的街巷上,看着人们相拥而泣,畅快交谈,孩童们奔跑嬉笑,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经过那条僻静巷尾时,他再次看到了那位老妪。她正与一位应该是她儿子的中年人激动地说着话,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
在邑落边缘,宁瑜遇到了那位曾帮他指路(虽未成功)的老者。老者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对着宁瑜,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宁瑜还了一礼,飘然远去。
身后,那片曾经被称为“无声之邑”的土地,迎来了它迟到了百年的春天。有歌声,再次从田间地头响起,清脆、嘹亮,直上云霄。
而宁瑜的旅程,依旧在继续。前方,还有更多的缘法,等待他去经历,去感悟。
(第一百一十一话 《埙声引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