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文声与纸鹤散发的祥和光晕相互交融,形成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净化之力,如同暖流,缓缓渗入周围混乱的意念场中。
起初,那些黑影怨念变得更加狂躁,试图扑灭这光与声。然而,这净化之力并非强行攻击,而是充满了理解与慈悲的“抚慰”。它仿佛在告诉那些沉沦的执念:我知你们的痛苦,理解你们的不甘,但执着于此,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放下吧,归去吧……
渐渐地,一些较为弱小的、混乱的意念,开始在这股力量的抚慰下,变得平静下来,那狂躁的黑影也随之淡化、消散。河水翻滚的幅度减小了,那刺耳的哭泣呼唤声,也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哽咽,最终归于沉寂。
老疤头惊讶地看向宁瑜和阿翎,他那双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除了阴沉和冷漠之外的情绪——那是震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看到了某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随着净化之力的持续扩散,周围的雾气也开始变得稀薄,对岸的景色越来越清晰。小舟的行进变得平稳起来。
终于,在宁瑜的咒文声和阿翎纸鹤光辉的引导下,小舟冲出了最浓重的迷雾区,前方已是忘川的对岸!阳光(虽然依旧被薄云遮挡)透过残留的淡雾洒落下来,让人恍如隔世。
老疤头将小舟稳稳地靠上岸边。那书生和妇人如同捡回了一条命,连滚爬爬地下了船,对着老疤头和宁瑜千恩万谢,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宁瑜与阿翎最后下船。老疤头站在船头,并未立刻离开,他那双幽深的眼睛,紧紧盯着宁瑜。
“你……不是普通人。”老疤头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几分之前的戾气。
“老丈也非普通艄公。”宁瑜平静回应,“您以自身意志,镇守此河,引导迷途,虽方式……独特,然其心可悯。”
老疤头闻言,身体微微一震,脸上的疤痕似乎都抽搐了一下。他沉默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沧桑。
“镇守?引导?”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不过是个……无法离开的囚徒罢了。”
下卷
老疤头的话,印证了宁瑜的部分猜测。他邀请宁瑜与阿翎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坐下,似乎想倾诉这压抑了太久的心事。细雨已停,薄雾未散,对岸的渡厄镇隐在雾中,如同虚幻。
“六十年前,我也曾是渡厄镇一个普通的船家子。”老疤头望着茫茫河水,开始了他的讲述,声音低沉而遥远,“那时,忘川河虽也凶险,却远不似如今这般邪异。直到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季,河里不知从何处冲来一具古怪的尸骸,似人非人,似兽非兽,周身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气。镇里的人害怕,欲将其打捞焚化,却引发了异变。”
他的眼中流露出恐惧与痛苦:“那尸骸中的怨气爆发了,与河中千百年的亡魂执念结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能吞噬生灵神智的‘厄场’!当时在河上的船只,无一幸免,尽数沉没,包括我爹娘所在的船……我侥幸被冲到下游,捡回一条命,脸上却留下了这道疤,和……和这河一样,被那怨气侵蚀,再也无法离开。”
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又指了指河水:“我发现,我变得能感受到河中的怨念,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它们。我恨这河,它夺走了我的一切。但我也知道,若无人引导,更多无辜的人会葬身于此。于是,我回到了这里,用我这被诅咒的能力,做起了这摆渡的营生。我熟悉这‘厄场’的规律,能以自身意志开辟一条生路,但也需时刻抵抗那怨念的侵蚀。我收取高价,既是为了生计,也是为了吓退那些并非真正急需过河、只是好奇冒险之人。对那真正困苦、走投无路之人,我……我收得很少。”
他看了一眼那妇人离去的方向:“那妇人的丈夫,上月死在了河里,她抱着孩子回娘家,身无分文……”
宁瑜默然。原来这看似凶恶贪婪的老艄公,背后竟有着如此悲凉的故事和一颗矛盾而未曾完全泯灭的善心。他镇守此河,既是一种赎罪,也是一种无奈的被禁锢。
“这六十年来,我试过各种方法,想化解这河中怨气,却始终无法根除。它们太庞大了,而且似乎被那具古怪尸骸的怨念核心束缚着,形成了一个不断循环的诅咒。”老疤头疲惫地闭上眼,“我只能尽力减少伤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这河上的一个孤魂野鬼……直到今日,见到你们。”
他睁开眼,看向宁瑜和阿翎,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你们……你们刚才的力量,似乎能真正安抚那些怨念……你们,能彻底解决这忘川之厄吗?”
宁瑜沉吟片刻,道:“此河积厄已久,根源在于那具尸骸形成的怨念核心,以及被其束缚、无法超脱的万千执念。强行摧毁核心,恐引发怨气彻底爆发,波及更广。需得以温和手段,超度执念,净化核心。”
他看向老疤头:“老丈,您与此河羁绊最深,或许……您才是解决此事的关键。”
“我?”老疤头愕然。
“不错。”宁瑜点头,“您的意志能与这‘厄场’共鸣,说明您并非完全被排斥在外。或许,您可以尝试,不是对抗,而是……接纳与引导。”
“接纳?”老疤头难以置信。
“是的。”宁瑜解释道,“这河中怨念,本质是无数未能安息的痛苦灵魂。它们需要的是理解与解脱,而非永恒的禁锢与对抗。老丈您既有引导之能,何不尝试以您的意志为桥梁,将一份‘放下’、‘解脱’的意念,传递给那怨念核心?同时,我与阿翎会以咒文与灵光辅助,扩大这份意念的影响。当核心感受到这份来自‘内部’的呼唤与引导,或许其自身的执念也会松动,从而释放那些被束缚的亡魂,让这积郁六十年的怨气,得以缓缓消散。”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需要老疤头放下六十年的仇恨与对抗之心,去拥抱那夺走他一切的根源。
老疤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脸上的疤痕在微弱的光线下微微颤动,显示着他内心的激烈挣扎。仇恨、疲惫、一丝微弱的希望……种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
最终,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六十年了……我也……累了。若真能结束这一切,让这忘川恢复平静,让我这孤魂野鬼也得解脱……试试又何妨!”
计议已定。宁瑜让老疤头将船重新划回河心那“厄场”最核心的区域。浓雾再次笼罩,邪异的低语重新响起,但这一次,老疤头的眼神不再只是对抗,而是多了一份复杂的悲悯。
他站在船头,闭上双眼,不再以长篙驱散黑影,而是将自身那与河水同源的意志,如同蛛网般缓缓扩散出去,不是对抗,而是尝试去接触、去理解那最深沉的痛苦与怨毒。他回忆起了失去爹娘时的撕心裂肺,回忆起了这六十年来的孤寂与挣扎,他将这些情感,化作一份“我理解你们的痛苦”的共鸣,然后,再将一份来自宁瑜咒文和阿翎灵光中的“放下执着,方得解脱”的宁静意念,如同种子般,小心翼翼地植入那狂暴的怨念核心之中。
这个过程极其凶险,老疤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剧烈颤抖,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怨念核心感受到了他的接触,变得更加狂躁,试图反过来吞噬他!
就在这时,宁瑜的“清静咒”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黄钟大吕,震荡着整个意念场!阿翎手中的纸鹤,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白光,如同一轮小小的太阳,驱散着浓雾与黑暗!
两股力量内外夹击,护住老疤头的心神,同时将那“解脱”的意念不断放大、强化!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那一直翻腾不休的河水,突然猛地一滞!紧接着,那墨绿色的、充满死气的河水,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起来!无数点点微弱的光粒,如同萤火虫般,从河底升起,飘向天空,那是执念消散、灵性得以解脱的征兆!
笼罩河面的浓雾也随之迅速消散,久违的阳光彻底穿透云层,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那邪异的低语、哭泣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晴般的宁静与祥和!
老疤头猛地喷出一口乌黑的淤血,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倒在船板上,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颜色似乎淡去了许多,他望着清澈的河水和蔚蓝的天空,眼中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那是一种解脱的泪水。
忘川之厄,终得化解。
宁瑜与阿翎将老疤头扶回对岸的渡厄镇。镇民们感受到河水的剧变,纷纷涌到码头,看到清澈的河水和瘫软却面带释然的老疤头,皆是震惊不已。
宁瑜并未居功,只说是老疤头以毕生修为,化解了河厄。镇民们将信将疑,但河水的改变是实实在在的。他们看向老疤头的目光,从以往的畏惧疏远,渐渐变成了感激与复杂。
老疤头在镇中休养了数日。宁瑜与阿翎一直陪伴在侧,助他调理被怨气侵蚀多年的身体。随着河厄的解除,老疤头发现,自己与那河水的诡异联系也渐渐变淡,脸上那道疤最终完全消失,虽然依旧苍老,但眼神中的浑浊与戾气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他决定不再摆渡,而是在渡厄镇安度晚年。他将自己多年的积蓄拿出来,在镇口设立了一个义渡,免费帮助过往行人,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他的“渡厄”之行。
宁瑜与阿翎离开渡厄镇时,老疤头和许多镇民前来相送。老疤头将那条伴随了他几十年、如今已无用的破船,付之一炬,火光中,他对着宁瑜和阿翎,深深一拜。
“多谢二位,助我解脱,亦解这忘川之厄。”
宁瑜扶起他:“老丈能以德报怨,放下执着,引导怨灵解脱,此乃大功德。望您此后,平安喜乐。”
二人转身离去,身后是恢复清澈平静的忘川河,以及那座终于摆脱了“厄”运的古镇。
“世间苦难,犹如这忘川之水,积重难返。”宁瑜对阿翎总结道,“然,化解之道,并非只有对抗一途。有时,以慈悲心去理解,以智慧去引导,放下自身的执着与仇恨,方能真正触及根源,化戾气为祥和。老疤头以自身为舟,渡人亦渡己,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渡厄’真谛。可见,即便身处最深的黑暗与束缚之中,只要心向光明,一念之转,便可挣脱枷锁,重获新生。”
阿翎深深点头。她回望那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忘川,心中充满了宁静。她知道,真正的强大,不在于能征服多少外在的困难,而在于能否降伏内心的怨怼,并以慈悲和智慧,去照亮自己与他人的迷途。他们的旅程,因这“渡厄”的经历,而更添一份沉甸甸的悲悯与超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