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二年的初春,长安城浸泡在一种久违的、近乎喧嚣的暖意里。这暖意并非全然来自日渐和煦的日头,更多是自街巷深处蒸腾而起,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东市、西市,人潮涌动,摩肩接踵,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汇成一片鼎沸的声浪,冲击着未央宫高耸的宫墙。沿街酒肆的布幡在风中招展,伙计的嗓门格外洪亮;绸缎庄的伙计站在门口,殷勤地向衣着光鲜的行人展示着新到的蜀锦;甚至那些蹲在街角修补陶罐的老匠人,敲打的动作都透着一股轻快的劲头。空气中混杂着新出炉胡饼的焦香、牲畜皮毛的膻味、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梅花冷香,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盛世街景。
“听说了吗?北边!大消息!”
“匈奴人!呼韩邪单于!亲自来了!”
“真的假的?不是前些年还打生打死吗?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千真万确!驿馆都备下了!说是来‘朝见’咱大汉天子!”
“啧啧,这真是……多少年没听过匈奴单于来朝了?怕不是被打服了?”
“可不是!听我那在期门营当差的表兄说,那单于带来的队伍,灰头土脸,马都瘦得露了肋骨,哪还有当年在草原上那股子横劲儿!咱大汉的羽林军往两边一站,嘿,那叫一个威风!”
议论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喧嚣的市井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每一个“匈奴”、“单于”、“归附”、“朝见”的字眼,都像投入干柴的火星,点燃了长安百姓积压已久的自豪与释然。几十年了,从武帝时的烽火连天,到昭帝时的紧张对峙,再到霍光秉政时的沉重压力,“匈奴”二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是沉重的赋税,是戍边亲人的血泪,是深埋心底的恐惧。如今,这利剑竟要自行入鞘,那草原上的狼王,竟要匍匐在未央宫前!这消息带来的冲击,远比减免几分赋税更直接、更猛烈,直击每一个汉人灵魂深处那份关于“强汉”的集体记忆与渴望。
未央宫前殿的气氛,却与外间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是冰封的威严,是凝固的肃穆。高大的殿堂空旷得令人心悸,唯有两侧持戟肃立的期门羽林郎,身披玄甲,面覆狰狞兽面护具,如同从地底熔岩中铸就的青铜雕像,纹丝不动。他们手中长戟的锋刃,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刺骨的寒芒,空气仿佛都被这森然的杀气冻结。殿宇深处,鎏金蟠龙柱支撑着高耸的藻井,藻井上绘制的日月星辰、云纹瑞兽,在幽暗中沉默地俯视着下方。
宣帝高踞于丹陛之上的御座。今日,他身着最为隆重的玄端冕服,十二章纹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深沉的光泽,通天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帘,轻轻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留下一双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那目光沉静地穿透珠帘,投向殿门之外,仿佛能洞穿重重宫阙,直抵那远道而来的草原狼王心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御座扶手上镶嵌的冰冷玉璧,感受着那温润下蕴藏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力量。十余年的隐忍蛰伏,霍氏的雷霆倾覆,终于换来了此刻——让这曾经不可一世的草原霸主,匍匐在他刘询的脚下!这份掌控一切的威仪,如同无形的山岳,沉沉地压在整个前殿。
“宣——匈奴呼韩邪单于觐见——!”
黄门侍郎尖利而悠长的唱名声,如同裂帛,骤然撕破了前殿死水般的沉寂,在空旷的殿宇中激起层层回音。
殿门轰然洞开。
强烈的、带着长安早春寒意的天光猛地涌入,刺破了殿内的幽暗。光影交界处,一行人影缓缓步入。为首者,正是匈奴呼韩邪单于稽侯狦。
他身上裹着厚重的、边缘磨损的羊皮裘,皮毛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沾染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与尘土。皮裘之下,依稀可见残破的皮甲痕迹。他头上戴着的并非象征单于至高权力的金鹰冠,而是一顶普通的貂皮暖帽,帽檐压得很低。他的面容被塞外的风沙刻下了深刻的沟壑,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憔悴。曾经鹰视狼顾的锐利眼神,此刻只剩下强撑的镇定和深处无法掩藏的惊惶。他微微佝偻着背,脚步沉重而迟疑,每踏前一步,脚下那双沾满泥泞的皮靴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都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塞外寒气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