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喧嚣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像浑浊的泥汤在狭窄的街巷里翻涌。商贩的吆喝声、牲畜的嘶鸣声、车轮碾过碎石板的辘辘声交织在一起,混杂着烤胡饼的焦香、牲口粪便的臊臭,形成一股市井气息。
就在这片嘈杂的漩涡中心,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他一边奋力拨开拥挤的人腿,一边用清脆得有些刺耳的童音,反复唱着一支新调:
“霍氏灶,火逆烧,博陆侯府变坟茔——”
“金丸飞,贵人笑,小民骨肉碾作尘——”
“灶火旺,烧栋梁,未央宫阙也晃荡——”
“金丸落,血花开,贵人的好梦到头啦——!”
这调子古怪,词句虽俚俗却字字戳心,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刮擦着西市这层浮华油腻的表皮,露出底下早已腐烂流脓的疮疤。原本喧闹的市声,随着这童谣响起,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诡异地低伏下去。挑担的货郎停下了脚步,脸上的麻木被深深的惊惧取代;酒肆里高谈阔论的游侠儿猛地闭上了嘴,眼神闪烁地朝街口瞥去;就连那些倚门卖笑的胡姬,也收起了媚态,下意识地把身边嬉闹的孩子往身后藏了藏。一种压抑的、混合着恐惧和隐秘快意的沉默,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哪来的野崽子!找死!”一声暴戾的断喝,如惊雷炸响,瞬间撕裂了这诡异的寂静!
人群像被利斧劈开的潮水,哗啦啦地向两边仓惶退避,中间露出一片狼藉的空地。几匹神骏异常、鞍鞯华贵的河西健马横冲直撞而来,碗口大的铁蹄践踏着来不及收走的菜筐、翻倒的胡饼摊,滚烫的油四处泼溅,引发一片惊叫和咒骂。为首一骑,正是冠阳侯霍云!他身着玄色猎装,外罩猩红锦缎斗篷,在灰扑扑的西市人群中格外刺眼,就像滴着血一般。他脸色铁青,狭长的眼睛里燃烧着被冒犯后的狂怒,还有一种近乎失控的暴戾,手中赫然握着一把装饰华丽的小巧角弓,弓弦还在嗡嗡作响!
方才唱歌的孩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立当场,赤脚踩在冰冷的石板和滚烫的油污里,小脸上满是惊惶的泪水,怀中还紧紧抱着几根刚从地上捡起、沾满泥土的槐树枝,那可是孩子们仅有的玩具。
霍云的目光如淬毒的箭矢,瞬间锁定了那个瘦小的身影。就是他!这卑贱的小崽子,竟敢诅咒他霍家府邸变作坟茔!竟敢影射他霍云奢靡无度,用金丸射猎取乐!巨大的羞辱感和连日来被压抑的恐惧,如滚烫的岩浆般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刁民贱种!也敢妄议侯府!”霍云狞笑着,声音因极度愤怒而尖利扭曲。他看也不看,闪电般从腰间悬挂的、那个用金丝编织的精巧箭囊里,捻出一枚沉甸甸、黄澄澄、足有鸽卵大小的纯金弹丸!那金丸在阴沉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残酷的光泽,与他眼中疯狂的血色相互辉映。
弓弦被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侯爷!使不得!”霍云身边一个还算清醒的家臣脸色煞白,失声惊呼,伸手想要阻拦。只见那孩子怀里抱着的槐树枝上,分明挂着一枚小小的、褪了色的、用劣质丝线系着的银质长命锁!那锁的样式…绝非寻常市井之物!那可是宗室子弟才有的规制!
可惜,已经晚了。
“嗖——!”
刺耳的破空声划破空气!
那枚象征着霍氏泼天富贵与极致奢靡的金丸,裹挟着霍云所有的狂怒和恐惧,化作一道致命的金光,精准无比地射向孩童的眉心!
“噗!”
一声沉闷得让人心脏骤停的钝响。
孩童额头上瞬间出现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深红的血液混着灰白的脑浆,像被砸开的石榴一样,猛地迸溅开来!他小小的身体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一声哭喊,就像一只被重锤砸中的布偶,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污秽的石板地上。怀中紧紧抱着的槐树枝散落一地,沾满了黏稠的血浆和脑髓。那枚小小的银质长命锁,被巨大的冲击力震飞出去,“叮当”一声,落在几步外一个卖陶罐的老汉脚边,锁面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贺”字刻痕。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