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未央宫尚沉睡在破晓前的墨色里,唯有尚书台的轩窗透出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拖出长长的、摇曳的影。
刘询踏着这微光步入值房,脚步放得极轻,如同涉过一片看不见的雷池。值夜的小黄门早已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砖面,呼吸都屏住了。
“陛下躬安。”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彻骨的敬畏。
刘询只微微颔首,目光已投向那巨大的紫檀木案。案上,昨夜霍光批阅过的奏牍堆积如山,墨迹犹新,散发着松烟与权力混合的独特气味。他径直走到案侧那张特意增设的、稍显简陋的枰席上,端正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最谦逊的学生。宽大的玄色袖袍垂落,掩盖了袖中紧攥的旧剑穗绳——那粗糙的麻线纹理,是他唯一能汲取力量的锚点。
值房内一片死寂。唯有青铜灯盏里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以及远处宫漏单调迟缓的滴水声。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弥漫着墨汁、竹简的霉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霍光身上那沉水香残留的冷冽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
卯时初刻,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霍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而沉稳,挡住了廊下透进的熹微晨光。他身上深紫色的朝服一丝不苟,面容沉静如古井,唯有眼睑下不易察觉的淡淡青痕,泄露了昨夜批阅奏牍直至深夜的辛劳。
“大将军躬安。”刘询立刻起身,动作迅捷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弟子礼。他的目光微微下垂,落在霍光腰间悬挂的、象征兵权的金印紫绶上。
霍光步履沉稳地走到主案后落座,目光扫过案侧那个年轻的身影,微微颔首:“陛下辛苦。”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沉浑,听不出情绪。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奏牍,展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字里行间。
“启禀大将军,”霍光的声音在沉寂的值房内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陇西郡守奏报,春旱初显,恐伤稼穑。请开仓放粮,并征发民夫修葺引水渠,以保秋收。”他念得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刘询立刻侧身,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凝神倾听的姿态。待霍光话音落下,他立刻接口,声音清晰而恭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新君的稚嫩依赖:“春旱关乎万民口粮,乃国之根本。大将军思虑周详,所虑极是。开仓、征役,皆合情理。朕…唯大将军是从。”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如同烙印般打在冰冷的空气里。
霍光目光并未离开奏牍,只是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提起朱笔,在牍上批下遒劲的两个字:“如奏”。朱砂如血,力透简背。
一卷奏罢,下一卷又被拿起。
“京兆尹奏:长安三辅之地,有流民聚于霸陵,恐生滋扰,请调期门卫弹压驱散。”
刘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袖中的穗绳勒得更深。他依旧迅速回应,声音平稳:“流民亦是朕之子民,若非迫于生计,岂愿离乡背井?弹压恐激民变。大将军素以仁德治下,必有其良策。或可开粥厂赈济,择其精壮疏浚河道,以工代赈,既安民心,亦利水利。朕…唯大将军明断。”
霍光批阅的笔尖在简牍上悬停了一瞬。他缓缓抬眸,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刘询脸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如同无形的探针,试图刺穿那层恭顺的表象。值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连灯火的跳动都凝滞了。刘询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荡,甚至带着一丝等待师长肯定的孺慕。唯有袖中,那穗绳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片刻,霍光收回目光,垂下眼睑,朱笔落下,在“弹压”二字上划了一道粗重的朱砂杠,旁边批下:“依前议,以工代赈,着京兆尹妥为安置。”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