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内部警觉
这不是听到的,不是看到的,甚至不是嗅到的。这是一种如同深海鱼类感知到水压剧变、草原动物察觉到地底次声波般的原始本能——一种弥漫在每一寸污浊空气、渗透进每一块沾满罪恶的砖石、缠绕在每一个尚在呼吸的躯壳上的……濒死的窒息感。它无形无质,却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正缓缓割开这个庞大犯罪帝国最后的气管。
在我,林峰,于军区总医院这间绝对安全、被科技与意志武装到牙齿的指挥节点内,与杨建国、陈曦一同进行最终准备,如同打磨最后一颗子弹的同一时空维度,在那座象征着罪恶与权力终点的废弃纺织厂仓库深处,在那些依旧被黑暗与贪婪的余晖所庇护的角落里,另一种截然相反的、“绝望”意义上的“最后准备”,正在恐惧的温床上扭曲地发酵、膨胀。
周秉义的“堡垒” – 废弃仓库核心区
这里被临时改造成了一个畸形的空间,兼具着垂死指挥所与绝望囚笼的双重功能。一台柴油发电机在角落低沉地嗡鸣,如同病人衰竭的心脏,提供着有限而摇曳的电力。几盏惨白的应急灯投下冰冷的光晕,将周秉义那张常年保养得宜、此刻却如同戴上了一副僵硬石膏面具的脸,照得毫无血色,每一道细微的皱纹都在此刻变得深刻而狰狞。他坐在一张不知从何处搬来的、蒙尘的旧沙发上,腰杆依旧习惯性地、几乎是强迫症般地挺直,试图维持那份浸淫权势数十载所形成的、刻入骨髓的威严姿态。但那双放在粗糙沙发扶手上、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无意识反复摩挲着磨损皮革的指尖,以及那双不再深邃难测、反而时不时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受惊兔子般的惊惶的眼睛,都无情地出卖了他内心正在崩塌的、以谎言和权力构筑的堤坝。
几个小时前,与“鹰巢”的最后一次加密“心跳”联络——那条他视为最终生命线的单向脉冲信号——彻底中断了。不是寻常的信号不良或设备故障,而是那种彻底的、仿佛对方被从物理层面上凭空抹去般的、令人心悸的死寂。紧接着,他几个隐秘的、连最为倚重的赵立都未必清楚的私人离岸账户,几乎在同一时刻,传来了资金流动被彻底冻结的冰冷电子警报。最后,是他安插在省府办公厅那个最深、最隐秘的“耳朵”,用预设的、只有在灭顶之灾降临时才会启动的危机暗号,发来了一条断断续续、充满刺耳杂音的最终信息——“风紧……扯呼……全员……静默……”
所有的信号,所有的退路,都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精准地掐断,不容置疑地指向同一个黑暗的终点——末日将至。
“老猫。”周秉义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失去了往日在大理石会议室里运筹帷幄时的圆润与从容,像两块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缓慢而用力地摩擦。
那个如同真正影子般侍立在灯光阴影边缘的司机,闻声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他的脸大部分隐藏在压低帽檐投下的黑暗里,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双在阴影中依旧反射着幽微冷光的眼睛,显示着这头野兽已然感知到致命危险、进入最高警戒的状态。“老板。”他的回应简短得像一颗射出枪膛的子弹,带着一种被压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吼。
“外面……有什么动静?”周秉义问,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摇晃的地面光斑,不敢看向那扇被他用厚重钢板亲自监督加固过的仓库大门,仿佛那门外匍匐着的,不是警察,而是一头来自远古、散发着洪荒气息、随时会破门而入将他连骨带肉吞噬殆尽的噬人巨兽。
“安静。”老猫的回答压缩到了极致,但这两个字在此刻死寂的环境里,却比任何喧嚣的警报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太安静了。不符合这里的生态。连平时夜里固定时间会为争抢地盘而嘶叫、打斗的野狗,都在一个小时前彻底没了声息。”这是一种顶尖猎手对狩猎场环境变化的直觉。极致的死寂,往往意味着更强大的捕猎者的包围圈已经完美闭合,正在如同冰冷的绞索般,无声而坚定地收拢。
周秉义的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端起旁边桌子上那杯早已冰凉的、泡着昂贵茶叶的茶水,手抖得如此厉害,细腻的白瓷杯沿与他的牙齿碰撞,发出一连串细碎而清晰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咯咯”声。他强迫自己灌下一大口冰冷的、带着苦涩陈味的液体,试图浇灭喉咙里那团灼烧的、带着血腥味的火焰,却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胃袋里瞬间炸开,直冲头顶百会,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赵立……还是联系不上吗?”他怀着一丝近乎渺茫的、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希望,将视线转向角落里那台不断尝试呼叫、屏幕上却只显示着冰冷红色“连接失败”字样的卫星电话。赵立是他最后的依仗,是通往境外、通往他耗费心血预留的“诺亚方舟”的唯一钥匙,是黑暗中的最后一缕微光。
老猫沉默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帽檐下的阴影仿佛又浓郁了几分,将他最后的表情也彻底吞噬。
最后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上那一点微弱的光晕,彻底地、无情地熄灭了。周秉义仿佛被瞬间抽走了脊梁骨,重重地靠回到冰冷粗糙的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张由他亲手编织、经营了数十年的,覆盖着权力、金钱与鲜血,笼罩了无数人命运的巨大网络,正在从四面八方被一种更强大、更无情的意志,寸寸撕裂、焚烧,化为灰烬。那些他曾经视为蝼蚁、可以随意摆布、生杀予夺的执法者,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双无处不在、冰冷无情的眼睛,正在黑暗的虚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困兽,等待着最终审判钟声的敲响。
他想起了林峰,那个他一度因其锐气而欣赏、继而因其背叛而痛恨、最终因其坚韧和破坏力而感到一丝莫名恐惧的年轻卧底。是了,一定是他。只有他,像一条沉默而致命的毒蛇,不仅钻进了他最核心、最温暖的巢穴,更精准地咬开了他最致命的毒腺,将毒素注入了整个帝国的心脏!悔恨,如同带着倒刺的毒藤,在这一刻疯狂地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早知今日,当初在察觉到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异常时,就该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手段,将他彻底碾碎成泥,让他从世界上消失!
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他猛地睁开眼,眼中不再是惊惶与悔恨,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疯狂与偏执,一种要与命运同归于尽的狠厉。不,他还有最后一张牌!那个被他像埋藏宝藏一样藏在城北破旧居民区里、连赵立都未必知晓其存在的李哲!那是他血脉的延续,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外界谈判的筹码,是他争取所谓“体面”,甚至是制造混乱、在金蝉脱壳中寻求最后一线生机的唯一机会!
“准备好车,”他对老猫说,声音嘶哑,却像淬了毒的匕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寒意,“加满油,检查所有部件,确保万无一失。等我的信号。如果……如果最后时刻真的来了,我们从西北角那个伪装成废弃管道的应急通道走。目标,城北。”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周秉义,纵横一生,绝不能像佛爷、阿鬼那些粗鄙之徒一样,像条死狗一样被拖上肮脏的审判席,受尽唾骂!
某高档小区公寓 – 张副厅长家
与仓库那种压抑的、充满计算死寂不同,这里是另一种形态的、更为外露和狼狈的崩溃。省公安厅副厅长张xx,曾经在系统内部以沉稳干练、风度翩翩着称的他,此刻像一头被无形牢笼困住的野兽,在自己装修极尽奢华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昂贵的进口手工地毯被他焦躁的脚步踩得凌乱不堪,如同他此刻崩坏的心绪。
他刚刚几乎拨遍了通讯录里所有能带给他安全感的号码。试图拨打周秉义的加密线路,长久的忙音后是无情的断线。拨打赵立的电话,回应他的是标准而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甚至连几个平日里与他“志同道合”、利益捆绑极深的地方官员、商界伙伴,电话要么无法接通,要么接起来后,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敷衍、惊慌,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关系、划清界限的、毫不掩饰的恐慌,匆匆数语便挂断,仿佛他是什么致命的瘟疫源头。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额头上的冷汗如同打开了闸门,顺着油腻的鬓角不断流下,滴落在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昂贵真丝衬衫领口上,留下深色的污渍。他猛地冲到那面占据整堵墙的豪华酒柜前,甚至来不及寻找开瓶器,粗暴地抓起一瓶价值不菲的法国干邑,用坚硬的梨花木桌角狠狠砸开细长的瓶颈,玻璃碎片四溅。他不管不顾,对着参差不齐的瓶口,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狠狠灌了几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食道和胃囊,带来短暂的麻痹,却无法驱散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彻骨的寒意。
他的妻子穿着丝质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双手紧紧抓着门框,指节发白,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看着举止完全失常、如同陌生人的丈夫,却不敢上前询问一个字。隔壁的儿童房里,他们年幼的孩子还在恬静的睡梦中,嘴角带着天真无邪的笑意,对即将降临到这个家庭、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变一无所知。
张xx猛地扭头看向窗外,小区里一片宁静祥和,晚风拂过树梢,路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但他却仿佛能透过这虚伪的平静,看到在那宁静的夜色之下,无数双冰冷的、属于猎人的眼睛正在紧紧地注视着这扇窗户,无数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在暗处精准地对准了这个方向,瞄准了他的一举一动。他甚至产生了清晰的幻听,觉得楼下似乎传来了细微的、不同于平常居民车辆、更像是特种车辆引擎低沉而压抑的怠速声,以及极其轻微的、金属与织物摩擦的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