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嫌疑再现
医院的日子,像一幅被精心描绘的静物画,表面呈现出一种近乎虚假的宁静与秩序。阳光每日准时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马线般的光影;护士们轻巧的脚步声和定时送来的药物,维持着一种恒定的、与外界动荡隔绝的节奏;甚至连我身体的状态,也仿佛遵循着某种医学教科书般的恢复曲线——后背那处狰狞的枪伤,虽然愈合时深入骨髓的瘙痒依旧磨人,但疼痛确在一点点消退,新生组织的生长带来了确凿的希望;右手的旧伤,那片承载了太多晦暗记忆的皮肤之下,那顽固的灼痛也似乎在强效镇痛剂的安抚与相对安宁的环境下,暂时收敛了锋芒,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潜伏着,像一头因饱食而暂时假寐的野兽,只在我不经意凝视那扭曲疤痕时,才传来一阵沉闷的、仿佛在积蓄力量的隐痛,提醒着我它所见证的一切远未终结。
然而,这副躯壳缓慢而坚定的好转,与我内心深处那根日益紧绷、几乎要发出嗡鸣的弦,形成了无比尖锐且令人不安的反差。杨建国此前带来的、关于“周先生”及其主导的那场冷酷到极致的内部清洗的消息,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去,反而像一层不断增厚的、饱含湿气的铅灰色阴霾,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重量。我清晰地知道,外界的风暴从未停歇,它只是被这栋建筑坚固的墙壁和严密的安保暂时隔绝,其咆哮与毁灭之力,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在看不见的地方肆虐。而我,这只侥幸归巢、羽翼未丰且伤痕累累的“雏鹰”,似乎并未获得预期的喘息,反而被那风暴最核心、最冰冷的视线,再次牢牢锁定。
今天杨建国到来时,他身上携带的那种凝重的气息,几乎在推开门的瞬间就攫住了我的全部感官。他脸上的疲惫不再是熬夜留下的浅层痕迹,而是仿佛刻进了骨骼深处,在他眼角的每一道纹路里都填满了沉重。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公式化地询问我伤口的愈合情况或复健的进展,而是径直快步走到窗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唰地一声,将那一排百叶窗彻底拉紧、锁死,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在斩断某种无形的连接。病房内顿时陷入一种人为制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昏暗,外界的光线与声响被完全屏蔽,只有他手中那台军用平板电脑在解锁瞬间发出的冷冽光芒,像舞台追光一样,映亮了他半张线条紧绷、写满了严峻的脸庞。
“情况有变。”他转过身,没有任何缓冲,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积雨云层中滚动着的、预示着灾难性天气的闷雷,“‘周先生’主导的内部调查,取得了……我们未曾预料到的、堪称突破性的进展。”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像是骤然失重,扶着床边冰冷金属护栏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突破性进展?从杨建国口中说出这几个字,结合他此刻的神情,绝无可能是任何利于我方的消息。这更像是一份死亡预告的开场白。
他没有浪费时间,迅速解锁平板,调出的界面不再是模糊的监控截图或象征性的网络拓扑图,而是一份结构清晰、排版严谨、充斥着大量代号、精确时间戳和复杂关联箭头的、类似某种高级情报分析或内部调查报告摘要的文件。整个界面透着一股冰冷的、非人化的逻辑感。
“他们动用了某种我们目前尚未完全掌握其核心算法和数据源的高级数据交叉比对与深度关联图谱分析技术。”杨建国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而精准地划动着,留下一条条散发着不祥意味的、如同命运轨迹般的蓝色光痕,“他们将过去半年内,乃至更早时期,集团内部发生的所有重大异常事件、关键岗位的人员非正常变动、与外部势力爆发的冲突、甚至是一些此前被归类为‘偶然’或‘意外’的孤立事件,全部纳入了同一个庞大的、多维的分析模型中进行重构和关联。”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被刺眼的红色圆圈死死框住、并不断闪烁以示最高警示级别的代号上——【猎隼】。那个曾经属于我、浸透了黑暗世界血腥与挣扎的名字,此刻在屏幕上,像一个被钉在解剖台上的标本。
“你的失踪时间点,与警方发动跨境精准打击、端掉克伦据点的时间点,呈现出近乎完美的高度吻合。这本身,在他们的模型里,就已经是首要的、无法忽视的重大疑点。”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身情感完全剥离的、冰冷的数学定理,“但更致命的是,他们通过回溯海量的内部通讯元数据、资金流动痕迹以及关键人员的行动轨迹,成功地……勾勒出了一条潜在的、指向明确的‘污染链’。”
“污染链?”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却天然带着不洁与毁灭气息的词语,喉咙有些发干。
“是的,污染链。”他的指尖果断地点向屏幕上的一个遥远起点,那里标记着【黑蛇】,“从你最早介入并追踪那个试图兜售内部情报的‘黑蛇’开始。”他的手指移动,划出一条清晰的红线,连接到一个代表【黑隼】攻击事件的节点,“到你随后被‘老康’指派,参与针对那个神秘莫测的外部攻击者‘黑隼’的反制项目。” 红线继续延伸,连接到【橡胶厂伏击】,“你在橡胶厂任务中,遭遇‘账本’麾下‘清洁队’的伏击,最终却‘奇迹’般地生还,并带回了对‘账本’不利的‘证据’。” 红线再次转折,坚定地指向【克伦据点】,“你被‘山魈’派往那个与‘崩龙军’接触的克伦据点,而该据点随后不久,便被警方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摧毁。” 他的手指甚至没有停下,指向了几个更早的、几乎被我遗忘的标记,“甚至……包括更早之前,你与那位边防警官岩温,在边境线上那几次被记录下来的、看似‘意外’的接触……”
他每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调陈述一桩与我相关的往事,就在屏幕上划出一条连接到我代号【猎隼】的、猩红色的粗实线。一条条红线,从时空的不同坐标点汇聚而来,纵横交错,如同一张正在被无形之手迅速收紧的、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致命罗网,将那个代号死死地缠绕在中央,几乎要将它撕裂、吞噬。
“在‘周先生’所构建并信奉的这套冷酷逻辑模型里,”杨建国的目光从那张令人心悸的图谱上移开,重新落到我脸上,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锐利与冷静,“这些原本孤立发生的事件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了一般概率解释范围的、统计学上高度显着的关联性。他们认为,你的存在和活动轨迹,本身就像是一个移动的、高度活跃的‘污染源’。你所涉足、你所接触、甚至仅仅是你短暂停留过的领域或事务,往往会在不久之后,必然性地发生对集团造成重大损害的事件——或是引发电磁风暴般难以防御的‘黑隼’精准攻击,或是遭遇警方如同手术刀般的定点清除。尤其是克伦据点的迅速覆灭,以其极高的时间关联性和打击精准度,成为了支撑这个推断的最有力、最无法辩驳的铁证。他们认为,你的失踪绝非一次意外或简单的任务失败,而是……一场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是完成最终背叛与毁灭使命后的必然撤离。”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我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真切的窒息感,肺部努力扩张,却吸不进足够的氧气。尽管在决定踏上这条卧底之路时,就已对暴露和被追杀的命运有所准备,但当这种怀疑被如此系统化、数据化、以一种近乎“科学真理”般的冷酷姿态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时,那种源自逻辑本身、而非单纯暴力的冲击力,依旧远超任何一张简单的黑白追捕令。这不再仅仅是基于某个叛徒的口供或某件偶然被发现的物证进行的指控,而是一种基于海量数据关联分析的、近乎“命运”般的、不容置疑的定罪。在这种庞大而冰冷的“数据事实”面前,任何基于个人经历和情感的解释与辩解,都显得如此苍白、渺小,甚至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