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平静地报出一个名字，每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调描述一桩“消失”事件，都像是在这间被消毒水气味包裹的、绝对安静的病房里，投下一块巨大的、不会融化、只会不断释放寒气的坚冰。这些名字与代号背后，曾经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在那个黑暗世界里遵循着自身生存法则的人，是曾经与我或多或少有过短暂交集、或敌或友、或仅是擦肩而过的面孔。他们此刻的“蒸发”与“下落不明”，无声却震耳欲聋地诠释着“肃清”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怎样具体而微的血腥含义与终极残酷。
“他们的审查方式……具体是怎样的？” 我忍不住开口追问，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仿佛也被那无形的寒意所冻结。
“综合来看，是多种手段的结合：极限心理施压，长期隔离审讯，尖端技术取证，以及……最为致命的‘交叉验证与逻辑链排查’。” 杨建国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吸入的空气也带着远方的铁锈与血腥味，“‘周先生’的人，似乎掌握并推行了一套极其严苛、近乎变态的判定标准。他们会将来自不同部门、不同派系、但可能涉及同一事件或存在潜在关联的人员，进行物理隔离，然后反复地、从不同角度盘问同一事件的细微末节，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记忆偏差或陈述矛盾。他们会动用技术力量，彻底检查所有人的电子通讯记录、非正常财务往来、甚至日常行为轨迹的时间戳，运用算法寻找任何异常的‘行为模式’或‘关联图谱’。但更重要的是……”
他抬起头，目光在昏暗中闪烁着，如同在黑暗中磨砺的刀锋，异常锐利地刺破空气：“他们似乎将此次我们警方跨境行动的‘超常精准性’和‘恰到好处的时机’，作为了一把逆向追查的、冷酷无情的标尺。任何在行动发生前后，其个人负责的领域、其曾经接触过的信息、或其自身的行踪动态，与警方此次打击的目标（克伦据点、吴吞）存在哪怕一丝一毫逻辑上可能关联的人，都会立刻被标记为‘高度可疑’，成为重点审查甚至直接‘处理’的对象。在他们的逻辑里，不相信纯粹的巧合，只相信‘合理的怀疑’。而任何无法自证清白的‘合理怀疑’，其下场往往只有一个。”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如同坠入冰窖。这种基于结果反推原因、并无限扩大怀疑范围的审查逻辑，其可怕程度，远超简单的刑讯逼供。它意味着，不仅仅是有意识、有动机的直接泄密者，任何间接的、无意的、甚至仅仅是命运安排下不幸处于某个逻辑节点上的人，都会被这台冷酷的机器无情地卷入、搅碎。我在克伦据点待过不短的时间，与头目梭温及其女儿诺敏有过频繁接触，与后来被抓获的“崩龙军”使者吴吞的存在有着时空上的间接关联……如果严格套用“周先生”的这把“尺子”……
“‘猎隼’这个身份，以及你在克伦据点最后阶段失踪的具体细节，目前来看，似乎还没有被‘周先生’作为公开的、大规模的审查依据在集团内部广泛传播。” 杨建国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我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小心翼翼的庆幸，“‘周先生’似乎将关于你的调查列为了最高机密范畴，只在极核心、极小的圈子内，由他直接掌控的力量进行秘密追查。但这绝不意味着你可以高枕无忧。无论是‘山魈’还是‘账本’的派系内部，都有不少知道你存在、甚至与你有过直接接触的人。在目前这种人人自保、互相攀咬的巨大压力下，他们为了转移视线、洗脱自身嫌疑，随时可能将你作为一个极具价值的‘筹码’或者‘替罪羊’，抛给‘周先生’。”
他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切换到了另一个界面，调出了几张更加模糊不清、颗粒感严重、显然是经过高度放大和处理的远距离监控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是几个穿着与当地平民无异、但身形挺拔、眼神锐利、行动间透着一股经过严格训练才有的精干与警惕气息的男人，在不同的边境城镇、交通枢纽附近出现。
“这是我们通过某些特殊渠道，付出了不小代价才获取的、疑似‘周先生’手下核心行动人员的零星影像资料。他们行事极其谨慎，具备极强的反侦察意识，活动轨迹难以捕捉。我们高度怀疑，他们的任务并不仅仅局限于集团内部的清洗，同时也在一刻不停地、在暗中追查你的确切下落。佛爷当初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命令，绝非一时气愤的空话。”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模糊却带着实质性威胁的身影，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屏幕，感受到那几双眼睛中射出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冰冷而持久的视线。即使此刻身处这被层层保护、堪称铜墙铁壁的医疗中心，一种被人在暗处死死盯住、如芒在背的寒意，依旧不可抑制地顺着我的脊椎悄然向上蔓延，让我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
“另外，有多个间接迹象表明，” 杨建国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贴着耳朵才能听清的气流声，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周先生’的调查方向与视野，并不仅仅局限于当前的泄密事件和内部人员。他似乎开始以一种更宏观、更深远的视角，重新审视和复盘集团近半年来的所有重大行动计划、意外突发事件以及未解之谜，试图从更长的历史脉络中，找出可能存在的泄密模式、潜在的安全漏洞或是尚未被察觉的内奸。这其中就包括……你曾深度卷入的‘黑蛇’事件，以及更早之前，你被‘老康’指派参与的、针对那个神秘外部攻击者‘黑隼’的反制项目。”
“黑隼”……那个如同游荡在网络空间的幽灵般、技术手段高超莫测、身份目的成谜的外部攻击者。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如果“周先生”以其特有的多疑和缜密，将“黑隼”此前针对“方舟”系统的精准袭击，与后来发生的、导致“账本”失势和克伦据点被端的一系列泄密事件联系起来；如果他开始怀疑“黑隼”与警方之间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关联；甚至更进一步，他如果怀疑到“猎隼”与“黑隼”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角色”之间，存在着某种更深层次的、尚未被揭露的联系……那么，整个调查的方向将会被引向一个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危险的深渊。
“我们目前所能掌握和拼凑起来的信息，终究还是太有限、太碎片化了。” 杨建国抬手用力揉搓着紧蹙的眉心，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源自精神高度紧绷与情报不足所带来的深刻疲惫，“‘周先生’此人，如同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阴影，他的真实面目、他麾下团队的具体构成、他所采用的完整调查方法论、以及他此次行动的最终极目的，我们至今仍难以完全摸清其全貌。但有一点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这场由他亲自主导和推动的新一轮内部调查，其系统性、专业性、残酷性以及对集团未来走向的影响力，都远远超出了我们最初的预估。它正在像一台被设置了毁灭程序的、无比精密的巨型粉碎机，以一种近乎冷漠无情的效率，隆隆作响地碾压过‘狮王’集团内部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缝隙，寻找着那条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早已被我们及时掐断的‘泄密链条’，并在这个过程中，毫不留情地清除掉所有被其判定为‘不稳定因素’的存在。”
病房里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黑透，远处城市心脏地带的霓虹灯光，顽强地穿透百叶窗紧密的缝隙，在对面洁白的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如同鬼魅般摇曳跳跃的光影。床头那台监护仪持续发出的、象征着生命体征平稳的“嘀嗒”声，在此刻凝重的氛围衬托下，听起来却更像某种无可挽回的、正在一步步逼近最终时刻的倒计时，一声声，敲打在心脏的最深处。
新一轮调查。这早已不再是一场简单的、针对某个具体叛徒的搜捕行动，它已经演变为这个庞大犯罪帝国在遭遇到源自外部的、近乎致命的精准打击后，由其最高核心层推动的一场刮骨疗毒式的、极其痛苦的自我净化与体系重塑。其波及范围之广，手段之酷烈，远超寻常的黑帮仇杀与内部倾轧。它由那位最神秘、最受佛爷信赖、也似乎最能贯彻其意志的“周先生”亲手执刀，其目的，不仅要揪出那个可能存在的“幽灵”，更要借此机会，彻底堵塞所有可能被外部力量利用的漏洞，清除内部积累的沉疴痼疾，重塑整个集团的“绝对安全性”与“抗打击韧性”。
这对于我们警方而言，既是一个趁乱分化瓦解、获取内部情报的宝贵机遇，同时也是一个极其严峻的战略挑战。机遇在于，敌人空前激烈的内耗，必然会大量消耗其有生力量，暴露其更深层的组织架构和运作模式，甚至可能促使一些走投无路的中下层人员主动寻求与我方合作；挑战则在于，一个经历过如此残酷而彻底的内部清洗与系统性重塑后的“狮王”集团，其残存的核心骨架可能会变得更加凝练、更加隐蔽、也更加难以从外部或内部进行突破。而像“周先生”这样思维缜密、手段狠辣、行事不留痕迹的对手，其危险程度和对后续行动造成的阻碍，将远超“山魈”或“账本”之流。
我躺在病床上，身体深陷在柔软的支撑中，感受着各处伤口传来的、交织着生机与痛苦的复杂信号，目光却仿佛拥有了穿透力，越过了洁白的天花板，穿越了物理空间的阻隔，看到了那片正在被这场无声却无比血腥的风暴所疯狂洗礼和冲刷的、属于黑暗世界的天空。
右手的旧伤，在那象征着生命延续的、规律而无情的“嘀嗒”声中，再次传来一阵无比清晰而沉郁的、仿佛与远方某种肃杀频率产生共鸣的悸动。
风暴已至，并且正在以超出预期的速度和强度席卷一切。而我和我的战友们，必须在这短暂而宝贵的风暴眼般的间隙里，以更快的速度、更敏锐的洞察力，去寻找并锻造出下一把能够精准刺穿敌人那经过淬炼后、可能变得更加坚硬的心脏的利刃。新一轮的调查，是空前的危机，但也必然在其混乱与破坏之中，隐藏着通往下一阶段决定性胜利的、稍纵即逝的契机。只是，洞察和捕获这缕契机的过程，注定需要付出更深的智慧、更坚韧的神经，甚至可能……是更加残酷而沉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