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更加刻意地经营着与诺敏的关系。我会在她来送药时,状似无意地问起寨子里的生活,问起她小时候的故事,问起缅北的山川河流——所有这些问题,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敏感话题,却又在潜移默化中拉近着我们的距离。我会在她擦拭手枪时,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称赞她的枪保养得好,引导她谈论一些关于武器、关于边境地区武装力量格局的、相对宽泛的话题。
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旧保持着基本的警惕,但面对我这个“无害”的、似乎对这片土地和她本人都抱有真诚兴趣的伤者,她偶尔会透露一些零碎的信息:比如哪个山头被哪个军阀控制,哪条河流的运输线最近不太平,甚至隐约提到过“北边来的大人物”偶尔会出现在某些秘密交易中。
每一个零碎的信息,都被我如同拼图般牢牢记在脑中,与我已知的情报相互印证、补充。
同时,我也在利用一切机会,观察这个寨子的布局、人员流动、防御工事。我注意到寨子里的武装人员数量不算太多,但看起来都很精悍,纪律性也比一般的土匪强。他们使用的武器比较杂,但保养得都不错。寨子中央最大的那栋竹楼,日夜有人守卫,那里应该就是头目梭温的居所和指挥中心。
我必须想办法接触到梭温,或者,从诺敏这里打开更大的缺口。
机会在一个傍晚降临。
诺敏送来晚饭时,眉头微蹙,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连递碗给我的动作都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遇到麻烦了?”我接过碗,关切地问道。这并非完全演戏,相处这些时日,我对这个单纯而坚韧的女孩,确实产生了一丝复杂的、夹杂着愧疚的真切关心。
诺敏在我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阿爸他们……在吵架。为了……为了是否要和另一伙人合作,对付‘狮王’。”
我的心猛地一跳!合作对付“狮王”?这无疑是重要情报!
“另一伙人?是谁?”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和担心,“可靠吗?别又像上次那样……”
“是‘崩龙军’的人。”诺敏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似乎怕被外面的人听见,“他们派人来了,就在阿爸的竹楼里。但是……我觉得他们不可靠。”她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带着困惑和不安,“他们提出的条件很苛刻,要我们让出靠近边境的两个寨子,还要分享我们所有的运输线路信息……阿爸有些心动,因为‘狮王’给的压力太大了,我们最近损失了好几个弟兄,线路也被抢了好几条。但我觉得……这是在引狼入室。”
崩龙军!另一个活跃在边境地区、实力不俗的地方武装!如果他们和克伦武装联合,无疑会对“狮王”集团构成更大威胁。但同时,这也意味着更复杂的局势,以及……我获取关键情报的机会!
我看着她眼中那清晰的担忧和信任——她显然是在向我这个“局外人”倾诉她的不安,这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信任。
内心两个声音在激烈交战。一个声音在呐喊:利用她!这是天赐良机!获取他们的合作细节,获取“崩龙军”的信息,获取梭温的动向!另一个声音则在痛苦地呻吟:停止!她在向你求助,她在信任你!你不能这样践踏这份来之不易的、在血腥中残存的一点真诚!
使命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我的心脏。我想起杨建国期待的眼神,想起父亲未雪的血仇,想起那些被毒品摧毁的家庭……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阻塞感,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轻轻覆在她因紧张而绞在一起的手上。她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开。
“诺敏,”我看着她那双充满不安的褐色眼睛,声音放得极缓,极柔,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恶心的、精心伪装的真诚,“你的担心是对的。在这种时候,选择盟友必须万分谨慎。‘崩龙军’的名声……我在外面也听过一些,确实不算太好。他们或许能解一时之困,但长远来看,未必是好事。”
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掌心下渐渐放松了一些。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依赖,仿佛在寻找支持和认同。
“那……我该怎么办?阿爸现在听不进我的话……”她无助地说。
“或许……”我斟酌着词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灼烧我的良心,“你可以试着多了解一些‘崩龙军’这次来的具体目的,他们除了要寨子和线路,还提出了什么?他们有没有透露‘狮王’集团最近的动向?或者……他们是否知道那个消失的中间人的下落?了解得越多,你才能越有说服力地去劝说你阿爸。”
我在引导她,引导她去打探我急需的情报。我将我的目的,巧妙地包装成了对她、对她族群的“关心”和“帮助”。
诺敏认真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随即用力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不能光着急,要多知道些事情!那个中间人……对!如果‘崩龙军’知道他的下落,或者知道‘狮王’为什么杀他,阿爸一定会重新考虑的!”
她像是找到了方向,重新振作起来,反手握了一下我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滚烫的信任:“谢谢你……猎隼。”
她叫了我的化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
然后,她站起身,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眼神里多了一抹坚定:“我再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她端起我吃完的空碗,快步离开了竹楼。
竹楼里重新剩下我一个人。
我靠在冰冷的竹壁上,左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手指冰凉的触感,以及那瞬间紧握带来的、象征着完全信任的温度。
右手的旧伤,在这一刻,传来了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如同被烧红的铁丝贯穿般的剧痛,痛得我几乎蜷缩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那不仅仅是旧伤的疼痛,那是我灵魂被自已亲手撕裂时,发出的、无声的惨嚎。
我利用了她的信任,利用了她可能萌生的情感,将可能将她和她族人都卷入更危险境地的、充满算计的引导,包装成善意的建议。
我成功了,向着获取情报的目标迈进了一步。
但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浸泡在毒液里的怪物,正在一点点腐烂。
窗外,缅北的夕阳如同泼洒的鲜血,染红了半个天空,也染红了我眼中这个充满谎言与背叛的世界。
情感的利用,是卧底生涯中最肮脏,却也最有效的武器。只是这武器,往往先伤及的,是持剑者自己那颗……尚未完全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