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危险接近
“伯爵”这个名字,如同一枚被投入绝对静默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持续漾开一圈圈危险而隐蔽的涟漪。自那次与“算盘”看似随意、实则惊心动魄的对话后,我将这个名字,连同“阿马尔菲”这个充满禁忌意味的地点,如同封装最高等级病原体一般,深深埋藏在“猎隼”冰冷面具之下,那个仅属于“林野”的、绝对隔离的精神囚笼之中。每一次思绪无意识地掠过,都伴随着一阵条件反射般的、冰冷的战栗。
表面的一切,必须,也只能维持完美的“如常”。我依旧是那个对“算盘”展现出绝对忠诚、对业务流程精益求精、在“幽灵通道”庞大项目中倾注全部心力的得力干将。与“蝮蛇”的通讯,我精确拿捏着热度,既能高效推动具体事务,又绝不流露出超出合作需求的、可能引人猜忌的亲昵;面对“导航员”那庞大而精密的数据模型,我提出更加刁钻、甚至近乎苛刻的优化建议,以此不断巩固和提升我的“不可替代价值”;即便是应对“铁砧”那伙人无处不在的、带着恶意的刁难,我也永远报以技术官僚特有的、剥离了所有情绪的、精准而冰冷的回应,不给他们任何借题发挥、扩大事端的缝隙。
然而,在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内心堡垒内部,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积聚能量。最初获得线索时,那几乎要冲破冰层的狂喜与激动,早已被时间和对危险的清醒认知研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如同野兽感知到天敌逼近般的原始警觉。我清晰地感觉到,周遭原本就稀薄而冰冷的空气,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铅汞,变得粘稠、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皮肤刺痛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而来。这是一种超越了逻辑分析、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黑暗之中,窥视的目光增多了,而且,更近了。
最初的、也是最令人不安的征兆,来自于“算盘”那难以捉摸的态度转变。他依旧赋予我重任,甚至将“幽灵通道”第三阶段那涉及天文数字资源和更复杂地缘政治的初步规划权限,也毫无保留地下放给我,这无疑是信任达到某个临界点的明确信号。但在这令人窒息的信任感之下,我感受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严密、更加具穿透力的审视。他召见我的频率,在统计意义上或许只是微小的上浮,但在我高度敏感的神经感知里,却如同逐渐收紧的绞索。他的问题开始超越具体业务的边界,有时会看似无意地提及一些尘封多年的旧案,或者某些早已在集团内部话语体系中“退出舞台”、甚至被刻意遗忘的人物,然后,用那种能冻结血液的目光,观察着我最细微的反应。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前延长了那致命的零点几秒。那不再是评估一件工具是否锋利的目光,更像是一位顶级的解剖学家,在冷静地剥离组织,试图窥探一个复杂生命体最深层的、可能隐藏着致命秘密的生理构造。
一次,在我就“幽灵通道”新发现的、一个涉及跨国界自然保护区的复杂地理瓶颈进行详尽汇报之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示意我离开。他那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的、修长如钢琴家或外科医生般的手指,开始以一种独特的、仿佛暗合着某种古老而令人心悸的韵律的节奏,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那“笃、笃、笃”的声音,在寂静的分析室里回荡,像死亡的倒计时,又像某种精神拷问的前奏。
“林野,”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条失去落差的河流,却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探究,“你对你现在经手的这一切……比如‘鹞鹰’账户里那些千丝万缕、最终消失在阴影里的流向,比如‘幽灵通道’最终将要承载和运送的那些……东西,抛开所有的流程和数据分析,你个人,内心深处,究竟有什么看法?”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冰手狠狠攥紧,骤停的窒息感之后,是疯狂加速的、几乎要撞碎肋骨的搏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带来一阵短暂的轰鸣和眩晕。这是一个精心伪装的、直指核心的陷阱!一个关于忠诚底色、关于内心世界最终认同的、终极的哲学拷问!
我几乎是凭借本能,迅速垂下眼睑,利用这短暂的零点几秒,将瞳孔中可能泄露的任何一丝震惊、挣扎或愤怒强行碾碎、抹平。当我再次抬起目光时,里面只剩下技术官僚特有的、专注于问题本身的冷静与空洞。
“算盘先生,”我的声音刻意保持了一种平铺直叙的、缺乏音调起伏的客观性,仿佛在朗读一段程序代码,“我的所有看法和行动依据,都严格建立在可验证的数据和既定的流程规则之上。‘鹞鹰’的每一笔资金流向,无论其最终形态如何,都经过了最严格的风险评估模型和授权链的确认,它们服务于集团更深层、更长远的战略布局,这不是我这个执行层面需要、也无权去质疑的范畴。而‘幽灵通道’运送的,是集团生存与发展所必需的‘特殊货物’,我的唯一职责,是运用我的专业知识,确保它们如同真正的幽灵一般,安全、高效、无迹可循地抵达预定终点。至于个人的看法……”我在这里做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恰到好处的停顿,仿佛在强调一个不言自明的真理,“……在绝对的效率、严密的流程和集团的整体利益面前,我认为,任何源自个人的、感性的、或道德层面的看法,都是多余、低效,并且……极度危险的。它们只会干扰判断,引入不必要的变量。”
他沉默了。那令人窒息的、富有韵律的敲击声戛然而止。分析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紧紧包裹着我,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我能感觉到他那穿透性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我脸上,像扫描仪一样读取着我面部肌肉最微小的颤动,分析着我声波里最细微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他才缓缓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很好。”他说道,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喜怒,但那两个字却像冰锥一样,凿刻在寂静的空气里,“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牢牢记住。情感,以及那些多余的、自以为是的道德感,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是比任何敌人都更要命的、最奢侈的毒药。你能如此清晰、如此彻底地认识到这一点……很好。”
我微微躬身,表示完全领受,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直到退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分析室,走在空旷冰冷的走廊里,我才允许自己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贴身的衣物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水完全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黏腻而屈辱的寒意。他不仅在确认我的“非人”工具属性,更是在对我进行一场冷酷的“精神阉割”,意图剥离掉任何可能不属于“猎隼”的、属于“林野”的思想碎片。他是否已经嗅到了什么?还是说,这只是他对于任何可能接近权力核心的潜在候选人,都必须进行的、一种例行公事般的“格式化”程序?
更大的、更具象的危险,则来自“黑隼”方面。他们对“幽灵通道”这块巨大的蛋糕及其背后蕴含的权力,被我这个“算盘”系的“外来者”牢牢掌控,早已积怨已久。随着项目不断推进,重要性日益凸显,这种不满正迅速发酵,转化为赤裸裸的、几乎不加掩饰的杀意。
一次,在基地内部那个充斥着汗味、 testosterone、金属摩擦声和沉重喘息的高强度体能训练区——一个与数据分析室的冰冷秩序截然相反的、崇尚原始力量与野蛮规则的法外之地——我恰好与“铁砧”及其手下几个核心打手狭路相逢。这里,文明的遮羞布被扯下,暴力的底色清晰可见。
“哟,看看这是谁?”“铁砧”那粗壮得像岩石一样的身躯,如同一堵墙般堵住了本就狭窄的通道。他抱着双臂,古铜色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带着血腥气的讥笑,“我们尊贵的‘地图画家’先生,今天怎么有雅兴,不在你那恒温恒湿的宝贝房间里摆弄那些彩色的玩具线条,跑到这臭烘烘的地方来沾污您的贵气了?可得千万小心,别把这双只会敲键盘、数钞票的金贵手给磨破了皮,万一耽误了‘算盘’先生运筹帷幄的‘大业’,那罪过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他身后那几个肌肉虬结的手下,立刻发出一阵低沉而充满恶意的哄笑,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刮过。
我停下脚步,平静地站在原地,目光直视着他。在这种地方,任何一丝一毫的退缩或示弱,都会像鲜血滴入鲨鱼池,立刻招致更凶猛、更肆无忌惮的撕咬。我知道,他们渴望看到我的恐惧。
“铁砧队长,”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讨论技术参数般的冷静,穿透了训练区内各种器械的噪音,“维持必要的体能储备和应激反应能力,是确保在任何极端突发情况下,都能保持大脑清醒、判断精准和行动有效的生理基础。我认为,这是一个专业人士的基本素养,无关岗位。”我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把涂抹了毒药的匕首,“或许,我也可以建议您和您的队员,在专注于体能训练的同时,适当分配一些时间,用于理解和分析我们提供的路线数据与风险评估报告。毕竟,在当下的环境中,成功的行动,早已不是单靠发达的肌肉和过剩的勇气就能决定的。盲目的力量,有时反而是通往失败最快的那条路。”
我的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们这群行动派最敏感、也最自卑的神经末梢。他们最痛恨的,就是被我们这些“动脑子”的人轻视。
“铁砧”脸上的讥笑瞬间冻结,随即化为一片骇人的阴沉,眼中凶光毕露,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我撕碎。“小杂种,你他妈再给老子说一遍?!”他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几乎与我鼻尖相抵,浓烈的汗味和一股类似野兽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别以为有‘算盘’在背后给你撑腰,你就真能在我面前人模狗样地放屁!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能让你那些画在纸上的鬼画符,永远变成一堆没人看的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