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语言障碍
与“蝮蛇”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初次接触,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之前主要依靠数据和屏幕构建起来的、关于这个黑暗世界的想象。那些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眼睛,那些带着硝烟和罂粟气味的话语,那些在利益与暴力之间瞬间转换的氛围,都无比真切地告诉我:真正的战场,在这里。而在这片战场上,我赖以生存和战斗的武器,除了“算盘”赋予的权限、“导航员”提供的数据模型,还必须包括一样我之前严重低估了的东西——语言。
返回基地的过程沉闷而压抑。“铁砧”和他手下那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沉默,比来时更加沉重。我知道,我在与“蝮蛇”对峙危机时的表现,虽然暂时稳住了局面,但也无疑触动了“黑隼”系那敏感的神经。一个“技术官僚”竟然在那种情况下试图掌控局面,甚至还隐隐压了他们一头,这绝不是他们乐于见到的。他们看我的眼神,除了之前的冷漠与轻蔑,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这种无形的压力,在向“算盘”汇报时,被他轻易地捕捉到了。
在我的私人工作站,我通过加密频道,详细汇报了与“蝮蛇”接触的全过程,包括路线规划的初步认可,预付金的交付,以及最后那场因“扎昆”手下路过而引发的虚惊。我尽量用客观、平实的语言描述,聚焦于业务本身。
“嗯。”“算盘”听完,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屏幕那头的他,似乎正在处理其他数据,目光并没有完全聚焦在我这边的摄像头上。这种漫不经心,反而让我更加警惕。
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蝮蛇’最后用当地土语对手下吩咐撤退时,说了句什么,你听明白了吗?”
我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老实回答:“抱歉,算盘先生。我不懂他们的语言,只听出语气似乎放松了。”
“他说的意思是:‘把村口那两条总乱叫的狗宰了,吵得人心烦。’”“算盘”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他指的是我们路过时,村口那两条对着我们狂吠的土狗。”
我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一句我听不懂的、看似随意的吩咐,背后竟是如此血腥和……隐喻。是在说狗,还是在暗示对我们这些“外来者”的某种情绪?如果当时他下达的是别的指令,比如“把这些带来麻烦的家伙处理掉”,我可能直到子弹射来,都还懵然无知。
“语言,不仅仅是交流的工具,林野。”“算盘”终于将目光转了过来,透过屏幕,那眼神仿佛能穿透虚拟的空间,直视我内心的震动,“它是洞察意图的钥匙,是判断真伪的试纸,有时候,甚至能救你的命。你面对的不是华尔街的银行家,可以用流利的英语和标准的合同条款打交道。你面对的是‘蝮蛇’,是‘独眼’阿龙,是丛林里、河谷边、用血与火争夺生存空间的豺狼。他们或许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英语,但他们懂得几十种用方言和土语表达的威胁、试探与谎言。”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幽灵通道’能否成功,技术规划只占三成,剩下的七成,在于你能否打通‘人’的关卡。而打通关卡的第一个障碍,就是语言。从今天起,你的优先级任务列表上,需要增加一项:在最短时间内,掌握目标区域的主要通用语,以及‘蝮蛇’部族使用的核心方言。至少,要达到能听懂日常对话、关键指令,并能进行最基本交流的程度。”
离开与“算盘”的通话,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学习语言?这比我面对任何复杂的数据模型或财务陷阱都要让我头疼。这并非我所长,更耗费时间,而“幽灵通道”的推进节奏极快,“山魈”和“算盘”都不会给我太多时间。
然而,我深知“算盘”是对的。在“蝮蛇”的地盘上,我就像一个又聋又哑的瞎子,只能依靠“铁砧”的翻译(且不论他是否会如实转达)和对方的表情去猜测意图,这无异于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中。我必须掌握主动权,至少,要能听懂环绕在我周围的、那些充满恶意或算计的低语。
学习过程是枯燥且痛苦的。基地里有庞大的数据库,甚至包含了一些非公开的语言学习资料和截获的通讯录音,但这远远不够。语言是活的,存在于市井街巷,存在于酒桌谈判,存在于那些粗鲁却生动的俚语和咒骂里。
我首先从基础的发音和常用词汇开始。对着屏幕,反复模仿那些拗口的音节,记录下一个个与运输、地形、武器、金钱、危险相关的词汇。这比我当初学习最复杂的编程语言还要困难百倍。那些声调、那些喉音、那些仿佛从鼻腔深处发出的音节,不断折磨着我的听觉和发音器官。
进展缓慢,挫败感与日俱增。尤其是在一次与“蝮蛇”方面的例行加密通讯中,对方用方言快速说了一串关于天气影响路线的话,我几乎完全没能捕捉到有效信息,只能依赖通讯器自带的、极其不靠谱的实时翻译软件(它甚至把“暴雨导致山洪”翻译成了“宝贝导致上山”),最后还是靠“铁砧”不耐烦地插嘴解释才弄明白。
“铁砧”那带着讥诮的眼神,无声地刺痛了我。他和他手下的人,显然乐于见到我这个“专家”在语言上的狼狈。这不仅是能力的质疑,更是一种无形的排斥,提醒着我,在这个充满原始力量的领域,我始终是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转机出现在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基地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除了“算盘”系和“黑隼”系明争暗斗,底层也有一些因为各种原因被边缘化,或者身怀绝技却不得志的人。其中有一个负责维护基地外围传感器和部分通讯设备的老技术人员,代号“岩甩”,据说他年轻时曾在中缅边境地区待过很多年,不仅精通当地主要通用语,对几个少数民族的方言也颇有了解。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几次看到他独自一人在食堂角落,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哼唱着苍凉的调子,眼神里是与这个冰冷基地格格不入的、属于山野的落寞。
我决定冒险接触他。这同样需要谨慎,任何不必要的交际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关注。我选择了一个午后,食堂人最少的时候,端着自己的餐盘,坐到了他对面。
他有些愕然,随即露出警惕的神色。像我这样突然被提拔、处于权力漩涡边缘的“红人”,主动接近他这种边缘角色,显然不合常理。
我没有绕圈子,直接用地道的中文说:“岩甩老师,我听说您懂那边的话。”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东南方向。
他沉默地看着我,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