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告示贴遍大秦的每一个角落,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炸裂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告示上的墨迹尚未干透,便被无数双眼睛贪婪地攫取、解读。咸阳城的朱雀大街,平日车水马龙,此刻更是被汹涌的人潮彻底堵塞。识字者高声诵读,不识字者焦急地扯着旁人衣袖询问,每一个字眼落下,都激起一片更大声的惊叹与议论。
“凡大秦治下良家子……十四至十八……身家清白……皆可应选!”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汉子挤在最前面,黝黑的脸上因激动而泛红,声音嘶哑地吼着,仿佛要将这泼天的福气喊给全天下听。
“真的!是真的!老天爷开眼啊!”他身旁一个鬓角已染霜华的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双手合十朝着皇城方向不停作揖,“我家小囡……我家小囡有盼头了!陛下圣明!圣天子啊!”
“不分贵贱!不论地域!”另一处,一个身着洗得发白儒衫的年轻书生,指着告示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洪亮,带着某种近乎狂热的振奋,“此乃千古未有之创举!陛下胸襟,囊括四海!这是要打破门阀,广纳天下英秀!社稷之福!万民之福!”
这声音如同投入干柴的烈火,瞬间点燃了平民百姓压抑已久的渴望与野心。多少代以来,那巍峨宫墙,那九五至尊,对他们而言是遥不可及的神话。如今,这神话竟向他们敞开了门缝!哪怕那门缝再窄,机会再渺茫,也足以让无数普通人家血脉贲张。
乡野田间,河边浣衣处,简陋的织机旁,那些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们,心思悄然活络起来。或羞涩地低下了头,手指绞紧了衣角,心头小鹿乱撞;或大胆地望向北方咸阳的方向,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名为野心的光芒。她们的名字,第一次有了与那个至高无上的年轻帝王产生联系的可能!
然而,与民间近乎沸腾的狂欢形成刺骨对比的,是咸阳城内一座座高门府邸的压抑死寂。
那些曾被精心雕琢、视作家族攀附天梯的明珠,此刻光芒尽失,价值崩塌。梦想破碎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这些金枝玉叶。深闺垂泪,一夜之间,竟成了咸阳勋贵圈子里心照不宣的常态。
权力金字塔的根基,因皇帝的一道旨意,开始发出沉闷而危险的松动声。
帝国庞大的机器在皇权意志的驱动下,开始围绕“选秀”这个前所未有的中心疯狂运转起来。
咸阳,礼部衙门。
大门几乎被各地快马送来的文书车驾堵死。身着不同郡县服色的小吏们,抱着厚厚的、用麻绳捆扎的初选名册和卷宗,在衙门前排起了长龙,个个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参与盛事的亢奋。衙内更是人声鼎沸,如同煮沸的汤锅。
“泗水郡名册到——!”
“蜀郡名册到——!”
“会稽郡名册到——!”
唱名声此起彼伏。负责接收、登记的书吏们头也不抬,运笔如飞,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也顾不得擦。庭院里,专门辟出的几处空地上,堆叠如山的竹简和崭新的、造价昂贵的“扶苏纸”卷宗,正由专人进行初步的整理、分类、归档。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新纸的清香以及竹简特有的陈旧气息。
“快!快!动作再麻利些!”礼部右侍郎,一个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的老臣,正站在廊下亲自督阵,声音因连日劳累而沙哑,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环节,“陛下等着看汇总!各郡复选务必按章程严格把关,凡有疏漏、舞弊,一经查出,提头来见!”
紧张、忙碌、一丝不苟的气氛笼罩着整个礼部。所有人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选妃,更是皇帝陛下推行新政、重塑帝国权力格局的试金石。容不得半点差错。
然而,阳光之下,总有阴影滋生。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总有人甘愿铤而走险。
沐阳县,泗水郡下辖。
县衙后院,气氛与外间初选登记点的喧嚣截然不同。书房内门窗紧闭,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沐阳县尉刘能,一个身材矮胖、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正焦躁地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踱步。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几份刚刚整理好的、准备上报郡府的初选秀女名册副本。
烛火摇曳,映得他脸上油光更甚,也照出他眼中闪烁不定的贪婪与狠戾。
“哼,一群泥腿子,也想攀龙附凤?”他停在书案前,伸出短粗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名册上一个墨迹尚新的名字上——虞姬。这个名字后面,简陋地注着“父虞诚,乡间塾师;兄虞子期,乡勇”。
“这虞诚,不过是个穷酸腐儒,仗着认得几个字,前些日子竟敢在乡学里非议本官征调民夫修堤之事!其子虞子期,更是桀骜不驯,几次点卯不到,若非念他有些蛮力……早该严惩!”刘能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浓的怨毒,“如今他家的丫头片子竟也想一步登天?做梦!”
他猛地抓起案头的朱砂笔,笔尖悬在“虞姬”二字上方,鲜红的墨汁凝聚欲滴。“只要这名字从初选名册上消失……一个乡野丫头,谁还会记得?就算事后有人问起,一句‘身家存疑,需细查’便能搪塞过去……泗水郡那边,自有张功曹替我周全……”
朱笔的红色阴影,眼看就要覆盖那个清秀的名字。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书房那扇紧闭的、颇为厚实的木门,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得粉碎!木屑四溅!
刘能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名册上,鲜红的墨汁瞬间在“虞姬”二字旁洇开一团刺目的污迹。他惊恐地抬头望去。
烟尘弥漫中,三个身着玄黑色劲装、面无表情的男子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他们全身包裹在冰冷的黑色里,没有佩戴任何表明身份的徽记,唯有腰间悬挂着一块非金非铁、造型古朴的墨色令牌,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为首一人身形挺拔,目光如刀,正冷冷地扫视着屋内,视线最终定格在书案上那摊开的、被朱砂污损的名册。
那眼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让刘能如坠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认得那种眼神,那是漠视生命、只知执行命令的眼神!他也认得那令牌——黑冰台!
“你…你们…何人…擅闯……”刘能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色厉内荏。
为首的黑冰台密探一步踏入书房,靴底踩在碎裂的木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他根本不屑回答刘能的质问,冰冷的目光扫过名册上那刺眼的红痕,声音如同刮过金属,不带一丝温度:“沐阳县尉刘能?”
“正…正是下官……”刘能腿肚子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意图涂改秀女初选名册?”密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直刺刘能心神,“你好大的狗胆!”
“没有!下官冤枉!”刘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起来,指着名册上那团红污,“下官只是…只是笔误!一时手滑!绝非有意!这位大人明鉴啊!”他冷汗涔涔,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疯狂燃烧。
“手滑?”密探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刘能遍体生寒。他不再看刘能,而是微微侧首,对身后一名下属道:“丙字七号卷宗,念。”
那名一直沉默的黑冰台成员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却清晰无比地念道:“始平二年十月廿七,沐阳县尉刘能,收受本县富户陈万金贿钱五十贯,允诺将其女陈氏之名添入初选名册前列,并暗示可打压同县容貌出众者。始平二年十月廿九,刘能于醉仙楼宴请泗水郡功曹张韬,赠西域美玉一块,价值百贯,所谈之事涉及初选名册核查……始平二年十一月初五,刘能于家中密会其心腹主簿,言及‘虞诚那老东西不识抬举,其女休想出头’……”
一条条,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金额、对话内容……详尽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眼睛,早已穿透县衙的高墙,将刘能所有肮脏的交易和阴暗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刘能的脸色随着每一条罪状的念出,由惨白转为死灰,最后彻底失去了人色。他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完了!全完了!黑冰台!他们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五十贯?百贯?连他骂虞诚的话都一字不差!
“噗通!”刘能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烂泥般瘫倒在地,一股腥臊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裤裆里涌出,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来。他瘫在自己的污秽里,眼神涣散,只剩下绝望的恐惧。
“拿下。”为首密探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处理掉一袋垃圾。“就凭你们也敢搞小动作,我黑冰台若是想查,就连你每天吃什么都能差的一清二楚,还敢狡辩!”
两名如狼似虎的黑冰台卫士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的刘能架起。密探走到书案前,小心地拿起那份被污损的名册,看着“虞姬”名字旁那团碍眼的红污,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取出一块特制的洁白丝帕,极其细致地吸去多余的墨汁,又用另一块干净帕子轻轻覆盖在名字上按压,动作谨慎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此女之名,乃陛下新制所护。”他对着名册,更像是对着虚空,冷冷地宣告,“妄动者,死。”
处理完名册,密探的目光才落到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县衙主簿身上。那主簿早已吓得瘫在墙角,裤裆同样湿了一片。
“你。”密探的声音如同寒冰,“知情不报,协同舞弊。吏部自会有人找你。现在,滚出去,把该办的手续办完,名册即刻呈送郡府。若再有一字之差……”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杀意已让主簿魂飞天外,连滚爬爬地冲出了书房。
密探不再停留,将处理好的名册交给另一名下属,转身大步离去。黑色的身影融入门外渐深的夜色,只留下书房内弥漫的尿臊味、破碎的门板,以及瘫在地上彻底崩溃的刘能。
沐阳县的风波,仅仅是帝国庞大疆域上无数暗涌的一个微小缩影。黑冰台如同最高效而冷酷的帝国清道夫,在皇帝意志的指引下,无声无息地扑灭着一处处试图在新制上钻营、染指的邪火。
北地郡,义渠故地。
草原深处,矗立着一片规模宏大的坞堡庄园。这里的主人,正是名震大秦的巨商乌氏倮。此刻,庄园最深处一间铺着厚厚羊毛地毯、装饰极尽奢华的暖阁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乌氏倮年约五旬,身材高大,脸庞因常年奔波而显得粗粝,但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他坐在铺着白虎皮的胡床上,手里捻着一串价值连城的玛瑙念珠,眉头紧锁。他的面前,垂手侍立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你是说……黑冰台的人,就在我们坞堡外三十里的驿站?”乌氏倮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是……是,家主。”管事的声音有些发颤,“来了三人,虽未亮明身份,但那身黑衣和腰牌……小的绝不会认错!他们……他们似乎在查访我们送往邻近几个县城的……‘资助’名单……”
乌氏倮捻动念珠的手指顿住了。他所谓的“资助”,自然是暗中花钱打点,确保他乌氏家族几位旁支适龄且容貌上佳的女子,能在当地的初选中顺利过关,甚至获得地方官的重点“推荐”。这本是商贾巨富惯用的手段,以往在地方上疏通关节、谋取便利无往不利。
可这次,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黑冰台!皇帝的耳目和利剑!他们竟然如此之快就盯上了边郡之地!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铜兽香炉里飘出的缕缕青烟袅袅上升。乌氏倮的目光变得幽深。他想起与皇家商号合作的巨大利润,尤其是那专营权,更是让他赚的盆满钵满,想起那些源源不断运往咸阳的优质战马和羊毛,更想起那位年轻皇帝层出不穷、足以点石成金的新奇货物和点子在商道上掀起的惊涛骇浪。
良久,乌氏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精光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商人面对绝对强权时的审时度势。
“传我的话下去。”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有派出去的人,立刻收手!已经送出去的‘资助’,能追回多少追回多少,追不回的,就当喂了狗!告诉那几个县里收过钱的人,立刻把名单上我们的人抹平!抹得干干净净!若有人问起,一概不知!”
“家主!这……这代价太大了!”管事心疼地低呼。
“大?”乌氏倮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比起惹怒陛下,让黑冰台盯死我们乌氏满门,这点钱算个屁!陛下要的是干净的秀女,不是我们这些铜臭商人塞进去的货色!新制煌煌,天威难测!你去办,立刻!马上!再敢有半点小动作……”他顿了顿,语气森然,“不用黑冰台动手,老夫亲自把他沉了黄河喂鱼!”
管事浑身一凛,再不敢多言,躬身应诺,倒退着疾步离去。
乌氏倮独自坐在暖阁中,看着摇曳的烛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商海沉浮数十年,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那位咸阳宫里的年轻皇帝,不仅手握生杀予夺的皇权,更掌控着足以颠覆一切旧有财富格局的“新道”。这一次,他赌不起,也输不起。断尾求生,方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