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的身影消失在岱西别苑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迅速扩散至整个帝国。一道道由黑冰台最高等级“玄鸟”密令,通过新铺设的加密驿站网络,如同无形的闪电,撕裂了帝国的夜空,精准地刺向楚地、齐地、鲁郡、魏境……每一个刺客供出的据点与名字。
帝国的暴力机器,在帝王意志的驱动下,露出了它冰冷而高效的獠牙。
楚地,云梦泽深处,“鬼见愁”峡谷。
潮湿、闷热,瘴气弥漫。几座依着陡峭崖壁搭建的木屋,隐藏在浓密的藤蔓和参天古木之下,便是项伯等人最后的巢穴。
此刻,最大的木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油灯摇曳,映照着项伯那张惨白而扭曲的脸。他刚刚通过秘密渠道,收到了“岱西别苑行动彻底失败,全军覆没,荆烈等人疑似被俘”的噩耗。这消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废物!蠢货!竖子不足与谋!”项伯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粗糙的木桌上,震得油灯几乎熄灭,浑浊的老眼爆发出惊怒交加的光芒,“荆烈!老夫信错了你!说什么悍不畏死,说什么必能功成!结果呢?连那暴君的车驾都没摸到,就被…就被那妖异的火器轰成了齑粉!”他想起密报中对那恐怖火器的描述,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坐在对面的郭枭,脸色同样难看至极,原本的焦躁变成了绝望的死灰:“项老…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刺杀失败,我们彻底暴露了!黑冰台…黑冰台的鹰犬,恐怕已经在路上了!”他下意识地望向门外那片被夜色和浓雾笼罩的峡谷,仿佛能听到追兵的脚步声。
魏咎更是瘫软在椅子上,面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完了…全完了…暴君…暴君不会放过我们的…项梁…项梁公那里…”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对!项梁!”项伯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光芒,猛地站起身,“快!立刻传书给项梁!告知他原委!让他务必小心!整合力量,蛰伏待机!我们…我们这里也未必就守不住!这‘鬼见愁’易守难攻…”
他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然而,当项伯的亲信带着他写满悲愤与绝望的书信,如同丧家之犬般冲出峡谷,星夜兼程赶往项梁在吴中的秘密据点时,他们寄予厚望的项梁,却正在经历着比刺杀失败更为刺骨的冰寒。
吴中,项氏一处隐秘的庄园。
书房内,烛火通明。项梁看着刚刚收到的、由项伯亲笔所书的密信,上面详细描述了刺杀失败的过程以及暴露的危机。信纸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着,那张平日里沉稳刚毅的面容,此刻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糊涂!糊涂透顶!”项梁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胸膛剧烈起伏,“项伯老矣!昏聩至此!没有万全准备,没有内应策应,仅凭一腔血气之勇,就敢去刺杀身处千军万马护卫中的暴君?!还是在那等遍布黑冰台眼线的行苑!这不是复国!这是送死!这是要将我项氏最后一点血脉,彻底葬送!”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恐惧攫住了他。愤怒于项伯的轻率,恐惧于随之而来的雷霆打击。他太了解黑冰台的手段,也太清楚扶苏如今的威势和决心。刺杀帝王,这是泼天的重罪!足以让整个项氏,甚至所有与他们有牵连的旧楚势力,被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来人!”项梁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立刻传令!召集所有忠于我项氏、忠于大楚的子弟!带上所有能带的兵甲粮秣,一个时辰内,于城外十里坡集合!准备…准备应对秦狗的清洗!”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事到如今,唯有拼死一搏,或许还能在秦军的围剿中撕开一条血路,遁入更深的江湖或山林,以待天时!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项梁的心腹家将们如同离弦之箭,奔向吴中各处,奔向那些他们经营多年、埋下的暗桩,那些他们认为依旧心怀故楚、愿意追随项氏复国的忠义之士。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书房内的沙漏发出单调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项梁焦躁地踱步,不时望向门外漆黑的庭院。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
派出去的心腹家将们,终于陆续回来了。然而,他们带回的消息,却让项梁如坠冰窟!
“梁公…城南铁匠铺的项老三…他…他说家里老娘病重,实在走不开…还…还劝我别去送死…”
“城西米行的陈把头…直接闭门不见!让家丁传话说…说现在日子挺好,不想折腾了…”
“我们安置在卫所里的那个什长…他…他喝醉了,说什么‘开什么玩笑,跟着你们作死?就算复国了于我等有何好处?还不是被那些贵族老爷们欺压、卖命。可如果做大秦的子民呢?有地种、有饭吃、有工钱拿、娃还能去学堂识字,将来指不定能考个功名!鬼才跟他们作死!’…”
“还有…还有我们联系的那几股水匪…一听说是要对抗秦军,跑得比兔子还快…”
每一个回报,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在项梁的心上。他寄予厚望的力量,他以为牢不可破的根基,在这帝国新政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在扶苏那“唯才是举”、“吏治清明”所凝聚的煌煌大势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可笑!
那些底层的士卒、工匠、甚至曾经的亡命之徒,他们的选择是如此现实而残酷。复国?复谁之国?复那个让他们当牛做马、朝不保夕的旧楚国?还是拥抱眼前这个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看到未来的大秦帝国?
人心,早已不在他们这边了。
最终,当约定的时间彻底过去,项梁站在十里坡那萧瑟的秋风中,看着眼前稀稀拉拉、加起来不足一百五十人的队伍时,一股彻骨的悲凉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这五十人,大多是项氏本家的年轻子弟,还有一些是项梁多年豢养的死士。他们脸上带着茫然、恐惧,却也有一丝对项梁的忠诚。然而,这区区一百五十人,在即将到来的帝国铁蹄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螳臂当车!
项梁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年轻而带着彷徨的面孔,最终,停留在人群后方一个沉默如山的青年身上——那是他的儿子,项庄。项庄的眼中,同样有着挣扎和不甘。
“大势…已去了吗?”项梁仰天,发出一声苍凉到极致的叹息。这叹息,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心气。
他沉默了许久。夜风吹动他斑白的鬓发,带着深秋的寒意。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他转身,对身边最忠心的老仆沉声道:“取族谱来。”
老仆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眼中含泪,颤抖着捧来一卷用锦缎包裹、略显陈旧的厚重竹简——项氏族谱。
项梁接过族谱,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其缓缓展开。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在一个名字上停留——项羽。
“项氏第三十七代孙,籍,背弃祖宗,屈身事秦,甘为鹰犬,助纣为虐,悖逆人伦,玷污门楣…今,除其名于宗族之谱,永不相认!后世子孙,不得祭之!”
项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与决绝!他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在烛火下闪烁着寒光,猛地削向竹简上“项羽”的名字!
“嗤啦——!”
一道深深的刻痕,彻底划去了那个名字!竹屑纷飞。
“父亲!”项庄失声惊呼,想要阻止,却被项梁凌厉的眼神制止。
“庄儿,”项梁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一丝深藏的悲怆,“记住今日!记住我项氏的血仇!也记住…我项氏最后的骨气!”他收起族谱,郑重地交给老仆,“保管好它。若…若我项氏不绝,后世子孙,当知今日之耻!”
做完这一切,项梁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了更沉重的宿命。他猛地拔出佩剑,剑指东北方向——那是云梦泽“鬼见愁”的方向,也是项伯等人所在的方向。
“所有人,随我走!”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明知必死却一往无前的惨烈,“去‘鬼见愁’!去与项伯公他们会合!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命,告诉那暴君,告诉这天下!大楚,亡了,但楚人的魂,还没灭!让我们的血,在云梦泽,燃起最后一把火!照亮这黑暗的世道!”
“诺!”那一百五十名项氏子弟和死士,被项梁这悲壮的宣言所感染,眼中爆发出同仇敌忾的火焰,齐声应诺!
项梁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吴中城的方向,那里有他经营多年的基业。然后,他狠狠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冲入了沉沉的夜幕之中。身后,一百五十骑紧紧跟随,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奔向那注定的、最后的战场——用生命和鲜血,去点燃楚国最后、也是最悲壮的焰火!
翌日,清晨。
岱西别苑的血腥气已被仔细清理,只余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和泥土被雨水冲刷后的清新。庞大的銮驾仪仗再次启程,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向着泰山行营进发。昨夜的惊雷与血雨,仿佛只是封禅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丝毫未能动摇帝王东巡的意志与威仪。
金根车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御道上。扶苏端坐车内,冕旒低垂,目光沉静。车窗外,是沐浴在晨光中的齐鲁大地,层林尽染,远山如黛。
“传项羽。”扶苏的声音平静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