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油子的窃窃私语和毫不避讳的嘲弄,如同冰冷的针,刺向这些刚刚走出学院、满怀理想与抱负的年轻军官们。禁军原有的各级军官,更是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抱团取暖,阳奉阴违,设置障碍。
然而,回应这些敌意和轻蔑的,是九百一十七份冰冷的沉默和近乎刻板的严格执行。
一名新任排长,面对手下十几个吊儿郎当、故意迟到、衣甲不整的老兵,没有一句斥责。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按照学院操典规定的时间点,开始点名。缺席者,名册上冰冷地划去名字。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缺席者依律当罚——二十军棍,立即执行!当执法队面无表情地架起那几个还在嬉皮笑脸的老兵,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地挥舞起包铁军棍时,整个营区瞬间死寂!皮开肉绽的闷响和压抑不住的惨嚎,第一次让这些骄兵悍卒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规则的冷酷!
一名新任营长,发现配发给本营的箭矢数量严重短缺,且质量低劣。他没有去找军需官扯皮,而是直接拿着名册和物资清单,带着两名同期毕业的军官,堵在了负责此片营区后勤的军官门口。他们不吵不闹,只是要求都尉在清单上签字确认短缺数量,并言明将依规直接向兵部军械司和黑冰台案牍司报备核查。那都尉看着对方年轻却冰冷坚定的眼神,听着“黑冰台案牍司”几个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冷汗涔涔而下,不到半日,短缺的箭矢便如数、高质量地补齐了。
训练场上,学院派的军官们更是将“严苛”二字发挥到了极致。早操、队列、体能、器械、战阵配合……每一项都严格按照操典执行,一丝不苟。动作不标准?重来!十遍!百遍!直到达标为止!叫苦?偷懒?等待他的将是比训练更痛苦的惩罚和更冰冷的眼神。这些年轻军官仿佛不知疲倦,永远以身作则冲在最前面。他们的皮肤晒得黝黑,手掌磨出血泡,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淬火的刀锋!
碰撞无处不在,冲突时有发生。有老兵不服管教,聚众闹事,试图给新来的“娃娃官”一个下马威。结果,这些闹事者被闻讯赶来的其他毕业军官带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割包围,用学院教授的擒拿格斗术干净利落地制服,全部捆成粽子,丢进了禁闭室,罪名是“冲击上官,意图哗变”!处置之快,下手之狠,让所有蠢蠢欲动者胆寒!
禁军这座巨大的熔炉,开始真正燃烧起来。新与旧的碰撞,规则与惰性的交锋,在每一个营房、每一处校场、每一次物资调配中激烈上演。痛苦、抱怨、咒骂充斥其间,但也有一丝微妙的变化在悄然发生。一些原本就厌恶军中积弊、渴望有所作为的基层士卒,开始默默地被这些年轻军官身上那种纯粹的、近乎执拗的信念和以身作则的强悍所吸引,开始向他们靠拢。禁军的运转,在混乱和阵痛中,竟有了一丝异样的、僵硬却逐渐有力的节奏感。
就在禁军内部暗流涌动、铁火交迸之际,礼部尚书叔孙通怀揣着一份奏章,脚步轻快地走进了章台宫。与军事学院毕业典礼的肃杀和禁军营区的紧张不同,他带来的消息,带着一股文教兴盛的春风气息。
“陛下!春闱大考,诸事齐备!”叔孙通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脸上容光焕发,“按陛下钦定之吉日,大考将于四月初九,正式于咸阳、洛阳、邯郸、临淄、郢都、成都、吴县、番禺八都开考!各郡县之考务通知、考生须知、考场规则等布告,已由驿站快马加鞭,发往全国各郡县衙署及官学!沿途郡县官吏,皆已得严令,务必确保布告张贴于通衢要道,晓谕四方学子!”
他展开奏章,如数家珍:“八处考场,皆以水泥砖石新造,宽敞坚固,采光通风极佳!号舍独立,以厚墙相隔,杜绝交头接耳、传递夹带之弊!监考官、巡场吏员、誊录、弥封、守卫等一应人手,皆已选拔培训完毕,俱是通晓律令、公正廉明之辈!试题由皇家学院各院博士及臣等反复推敲拟定,密封保管,绝无泄露之虞!”
扶苏听着叔孙通的汇报,目光落在御案上那份刚刚由工部呈上的、散发着新鲜油墨清香的《春闱考纲》。这正是活字印刷术成功应用后,批量印制出的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考试指南”。纸张坚韧,字迹清晰,排版规整,成本远低于过去的竹简手抄。知识,第一次如此大规模、低成本、高效率地流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活字印刷,功不可没。”扶苏拿起那份《考纲》,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独特触感,“此物,连同《经史精要》,务必确保及时、足量地送达各郡县官学及有志学子手中。此次春闱,不问出身,唯才是举!朕要的是真才实学,而非门第虚名!礼部肩头,担着帝国未来文脉之兴衰,卿当慎之又慎!”
“臣谨遵圣谕!万不敢有丝毫懈怠!”叔孙通郑重叩首,眼中闪烁着使命感的光芒。这场前所未有的、面向所有阶层的抡才大典,将是他这位儒宗一生最大的功业!
春闱的春风尚未吹遍大地,皇家学院深处,工学大道又接连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捷报。工学院院长茅焦,这位沉迷于工学的老臣,带着几样“奇物”,几乎是冲进了章台宫。
“陛下!陛下!成了!成了啊!”茅焦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全然不顾仪态,将手中捧着的几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案上。
首先映入扶苏眼帘的,是几块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光彩的平板!它们质地纯净,略带淡青色,虽然还有些许气泡和杂质,边缘也不甚规整,但已然具备了玻璃的基本形态!
“陛下请看!此乃化学院、工学院与工部窑作大匠联手,按陛下所示配方,以石英砂、纯碱、石灰石为主料,历经数百次失败,终于烧制成功的‘玻璃’!”茅焦激动地指着一块最大的平板,“虽不及陛下所言‘透明如水晶’,然已能透光!臣等已着手将其裁切,替换下咸阳宫偏殿及皇家学院部分厅堂的木质窗棂!阳光透入,满室生辉,远胜糊纸!此物前景,无可限量啊!”
扶苏拿起一块玻璃,感受着那冰凉光滑的触感,看着它透射出的清晰景物,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文明的窗户,正在被一扇扇点亮。
接着,茅焦又捧起一本装帧朴素却厚实的书籍,正是之前程邈汇报过的《秦律简释》样书。
“陛下,此乃活字印刷术大成之作!”茅焦翻开书页,只见字迹清晰均匀,墨色浓黑,毫无洇染,版面整齐划一,“澄泥字模坚固耐用,油墨附着完美!排版效率,较之誊抄,快了何止百倍!工部印刷工坊已全力开动,日夜印制《考纲》及《经史精要》,供应春闱!此术一成,帝国文脉传播之速,将一日千里!”
最后,茅焦指向第三样东西——一个略显笨重、由硬木和部分金属构件组成的机械装置,核心是一个可以通过摇把驱动旋转的主轴和一个可移动的刀架。
“陛下,此乃公输垣大匠督造之‘车床’!”茅焦介绍道,“其以水力或畜力驱动主轴旋转,刀架进退由精密螺杆控制!目前主要用于木料加工,制作规整之木构件、木活字胚料、乃至车轮等,效率、精度皆远超手工!工部将作监已将其用于军械配件、印刷工具之制作,事半功倍!”他话锋一转,略带遗憾,“然,正如陛下所料,车刀材质,乃最大瓶颈!寻常铁质刀具,加工硬木尚可,一旦用于铜铁,极易崩刃卷口,损耗巨大。欲行精密金属加工,非有更坚韧之‘钢’不可!此乃工部下一步攻坚之重点!”
扶苏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材料学是工业的基础,非一蹴而就。他又问道:“蒸汽机呢?可有进展?”
茅焦脸上露出既兴奋又无奈的神情:“回陛下,工学院诸生与匠师,日夜钻研陛下所示之锅炉、气缸、活塞、连杆、飞轮之结构原理!已以木料、铜料试制出数台缩小模型,确能演示蒸汽推动活塞往复、带动飞轮旋转之原理!然……模型之力微弱,且密封不严,漏气严重,活塞运行不畅,更无法承受真实高压蒸汽之冲击与高温!欲得实用之蒸汽机,非有精良之铸造工艺、耐压密封材料及精密的加工能力不可!此路……漫长且耗资靡费,然曙光已现!”
扶苏对此并不失望。蒸汽机是工业革命的王冠,能在这个时代理解原理并做出模型,已经是巨大的飞跃。他鼓励道:“方向正确,便值得投入!继续研究,积累经验,待材料与工艺突破,水到渠成!”
工学大道捷报方歇,化学院院长徐福,这位曾经的“火药狂人”,如今带着一身浓烈的硝烟气息和难以掩饰的亢奋,几乎是撞开了宫门,扑倒在扶苏面前。
“陛下!成了!大成了!”徐福的声音嘶哑,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依陛下神谕,‘没良心炮’与‘开花弹’,已成!”
他身后几名化学院弟子,吃力地抬着一个覆盖着厚重油布的长条形物体。徐福一把掀开油布!
一尊散发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炮管,暴露在空气中!它并非扶苏前世记忆中的细长身管火炮,而是更接近一种粗短的臼炮造型,炮身由精铁整体铸造而成,厚重无比,炮壁极厚,炮口粗大,内膛光滑。炮身下方连接着坚固的铁质炮架和用于调整角度的粗大螺杆机构。虽然工艺显得粗糙,缝隙明显,但那沉甸甸的金属质感和粗犷的线条,无不透露出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感!与之前那个粗陶大瓮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
“陛下!此炮身以三层复合精铁铸造,内壁光滑,外箍三道加厚熟铁箍!炮架稳固,可调射角!经反复试射,装填特制药包,可将百斤弹丸,抛射至一千八百尺(约1100米)外!精度虽难言极佳,然已非昔日可比!”徐福激动地拍着冰冷的炮身。
他示意弟子又抬上一个圆滚滚、带着一根短小引信的铁壳圆球,表面粗糙,布满铆钉和焊缝。
“此乃‘开花弹’!”徐福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热,“弹壳以薄铁皮分段铆接而成,内填颗粒火药五斤,混以铁珠、碎铁片数百枚!以油布包裹密封,引信延时!经试射,此弹可被炮身稳定推送至两千尺(约1200米)外!落地之后,引信引燃内部火药……”
徐福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轰然巨响,地动山摇!爆炸核心方圆三十尺(约18米)内,无论人马甲胄,皆成齑粉!五十尺内,破片横飞,非死即残!百尺之内,声浪冲击,亦能震伤内腑,掀翻人马!其声威之烈,杀伤之广,实乃……实乃灭世惊雷!臣……臣敢断言,此物现世,世间再无坚城,再无敢撄我大秦锋芒之军阵!”
两千尺射程!半径三十尺的绝对死亡领域!扶苏看着那尊黝黑的铁炮和那颗狰狞的“开花弹”,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心脏也不由得猛烈跳动了几下!徐福这疯子,硬生生在秦朝的工艺水平下,搞出了这种大杀器!虽然射程、精度、安全性还有巨大提升空间,但这恐怖的毁灭半径,足以在冷兵器时代形成碾压性的威慑!
“好!好一个‘灭世惊雷’!”扶苏抚摸着冰冷粗糙的炮身,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欣喜,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徐福,此乃国之重器,亦是双刃之剑!其配方、工艺、铸造、使用,必须列为帝国最高机密!所有参与者,皆签生死契!泄密者,夷三族!你化学院,当专设‘火器工坊’,由你亲自负责,继续改进!朕要它射程更远,精度更高,使用更安全!而且你要明白,此物虽成,却不可故步自封,朕之前提过的,一人便可携带使用的发射弹丸的枪!炮管更细,内刻滑膛已增加精度和射程的火炮!还需要不断研发,大秦的兵锋究竟能锋利成什么样子...你肩上的责任很重啊!”
“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徐福激动地浑身颤抖,伏地叩首,仿佛看到了自己毕生追求的“大道”在眼前铺开。
“另外,没良心炮,只是朕一时戏言,此物已成,朕赐名‘飞雷神’!以后就不要叫没良心了。回去后加紧生产,优先配备禁军,连同‘霹雳火’一同送去,蒙恬尚书亲自坐镇禁军,研发新式战法。大刀长矛的时代注定将成为过去,我大秦的军队要能熟练使用各式火器,这样既能减少我大秦锐士的伤亡,也能让四方宵小再无窥探我大秦之胆!”
“臣,遵旨!”一旁的蒙恬与徐福躬身应道。
扶苏的目光从冰冷的炮身移开,望向章台宫外广阔的天空。玻璃透进了光明,活字传播着知识,车床提升着效率,蒸汽机蕴藏着未来,而这“飞雷神”则掌握着毁灭的力量。这一切令人目眩神迷的进步,其根源何在?
他缓缓坐回御座,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份《春闱考纲》。
“茅焦,徐福,”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尔等所呈之物,皆乃格物大道之瑰宝!然,朕深知,器物之利,源于人心之智,源于人才之盛!若无工学院诸生孜孜以求,若无匠师呕心沥血,若无这汇聚天下之才的皇家学院,焉能有今日之突破?”
他拿起那份《考纲》,目光灼灼:“春闱在即,此乃帝国挖掘英才、汇聚智慧之基石!格物之学、工学大道、火器之秘……未来更精深的探索,更伟大的创造,皆系于此!传朕旨意,春闱筹备,乃当前国朝第一要务!礼部、吏部、工部、兵部、刑部、户部,需全力配合,中书令李斯、尚书令陈平、门下省侍中冯去疾亲自督办!确保大考公正、顺利!朕要的,是真正的英才,是能继往开来、推动这帝国巨舰破浪前行之栋梁!”
“臣等遵旨!”茅焦、徐福、叔孙通连同侍立一旁的李斯、陈平等人,齐声应诺,心中无不凛然。他们真切地感受到,陛下对人才的渴求,已超越了器物本身,上升到了关乎帝国兴衰存续的战略高度。
帝国的熔炉,不仅在禁军中燃烧,更在格物院、在化学院、在即将到来的春闱考场中熊熊燃烧。铁流奔涌,惊雷铸就,而一切力量的源头,都指向那即将汇聚天下英才的春闱大考。帝国的未来,正在这铁与火、知识与鲜血的交织中,缓缓揭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