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侍者在一旁角落为众人煮茶的小火炉上,铜壶中的水沸腾了。白色的蒸汽带着尖啸声,猛烈地顶动着沉重的壶盖,发出“噗噗”的声响,壶盖随之有节奏地上下跳动。这寻常的一幕,却意外地吸引了扶苏的目光。他放下木炭,若有所思地盯着那被蒸汽顶起又落下的壶盖,眼神中骤然迸发出比之前构想玻璃和车床时更加炽热的光芒!这不是蒸汽机的原理么?朕怎么把这东西忘了!
“工学之道,奥妙无穷!”扶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震撼力,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从玻璃的幻梦中拉了回来,聚焦在那不起眼的铜壶之上。
他大步走向茶炉,指着那跳动不休的壶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诸卿且看!此乃寻常水沸之景!然其力,岂容小觑?这滚烫之水汽,看似无形无质,却能顶起沉重铜盖!此力,源自水受热膨胀,化为蒸汽,其势欲破困阻!若……若我们能仿此理,制造一坚固之炉,将其密封,仅留一孔道,令此澎湃水汽只能沿孔道奔涌而出……”
他猛地转身,再次拿起木炭,在沙盘上飞速勾勒!这一次,画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结构略显复杂的装置草图:一个巨大的、带孔道的密闭鼎炉,一根粗壮的管道连接着一个带有活塞的圆筒,活塞又连接着一根可以往复运动的连杆,连杆末端则连着一个巨大的轮盘。
“设想!将此鼎置于烈火之上,鼎中注水,鼎盖紧闭,唯留此孔道!水沸化汽,其力无处宣泄,必沿此孔道猛烈喷出,冲击此筒中之活柱!活柱受此巨力推动,必将连杆向后推!”
扶苏用木炭在代表活塞的位置用力一划,示意其移动。
“然此非终点!待活塞推至末端,设计机括,令一股新气进入活塞后方,同时关闭此孔道之蒸汽,则活柱前部压力骤降!此时,再以另一路蒸汽或连杆惯性,将活柱推回原位!如此,活柱便可往复不止!”
他在代表连杆的线条末端画了一个巨大的轮盘:“连杆往复,带动此巨轮转动!轮盘旋转,其力可传至他处!或拉动风箱,使炉火更旺;或驱动水车,汲水灌田;或……或推动朕方才所画之车床,使其主轴无需人力、畜力、水力,即可自行飞转!或链接螺旋转盘,推动木船,无需摇桨便可行驶!诸如此类,可用之处甚广!”
扶苏的语速越来越快,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仿佛已看到了那由蒸汽驱动的未来世界:“此物,朕称之为‘蒸汽机’!其力,源于水火相激,源于天地间最寻常之物!若成,则其力无穷无尽,不知疲倦,远超人畜之力,亦不受河流地势所限!矿山深处,可驱之抽水掘进;江河之上,可驱之推动巨舟逆流而行;工厂之内,可驱之带动千百车床日夜轰鸣!此乃……此乃真正的‘力’之本源!是工学大道驾驭自然伟力的体现!”
“轰——!”
“凡此种种,皆源于对事物的观察,对思想的创新,诸卿皆为我大秦肱骨,当发散思想,大胆尝试,切不可墨守成规,自困于前人之经验、传承!”
如果说之前的活字印刷、车床、玻璃、透镜带来的震撼如同惊雷,那么“蒸汽机”的设想,就如同在众人脑海中引爆了一颗开天辟地的混沌之雷!大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沙盘上那简陋的草图,以及角落里那还在“噗噗”作响、跳动着铜盖的茶壶!
工部老匠们僵立当场,看着自己布满老茧、曾经引以为傲的双手,再看看那象征着无穷力量、仿佛要挣脱图纸束缚的“蒸汽机”草图,一股难以言喻的渺小感和前所未有的激动同时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禽滑厘更是浑身剧震,脸色由赤红转为苍白,又由苍白转为潮红,他猛地扑到沙盘前,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代表锅炉、活塞、连杆的线条,口中发出近乎梦呓的低吼:“水火之力……往复之机……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此……此乃……神工!夺天地造化之神工啊!陛下!!” 他猛地抬头看向扶苏,眼神中充满了近乎朝圣般的狂热与敬畏!工学院的博士们更是大脑一片空白,他们试图理解这超越时代的概念,只觉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向神话时代的大门!
扶苏放下木炭,拍了拍手上的沙尘,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因连续、叠加的极致震撼而彻底失语、激动得近乎痉挛的脸庞。从活字印刷到车床,从玻璃透镜到此刻的蒸汽机,他抛出的每一块“砖”,都足以砸碎一个旧时代。他明白自己今天带给众人的震撼究竟有多么强烈,却也为众人打开了束缚思想的枷锁!
“活字印刷、车床、玻璃、透镜、蒸汽机……此皆朕所思所想之皮毛,抛砖引玉而已!原理已授,前路已指!具体如何实现,如何优化,如何应用,便看诸卿之智慧、毅力与巧思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托付,更带着一种将文明火种交付于先驱者的沉重,“皇家学院,乃帝国智慧之熔炉!印刷工坊,乃文脉传播之基石!而探索这水火伟力之途,更是通向未来之天梯!朕将倾力支持!望诸卿勿负朕望,勿负这煌煌大秦,勿负这万世之基业!”
“臣等谨遵圣谕!必穷尽毕生心血,钻研此工学大道,为陛下,为大秦,开万世之新篇!” 以禽滑厘、程邈为首,所有工匠、墨者、工学院博士轰然跪倒,声音嘶哑却带着破开鸿蒙、拥抱神工般的决绝与狂热!
这一刻,他们不仅看到了改变文脉的活字,看到了精工利器,更看到了一个由水火之力驱动的、超越想象的未来!他们成为了点燃这未来之火的,第一批薪柴!
格物院大厅内,气氛瞬间从震撼的寂静转变为沸腾的熔炉。活字印刷术的构想如同投入热油的水,而蒸汽机的惊世设想,则如同向这熔炉中投入了一块燃烧的陨铁!每一个工匠和墨者的眼中,都燃烧着两种火焰:一种是解决当下誊抄瓶颈的务实之火,另一种则是探索那近乎神话般的“水火之力”的狂想之火!
“泥活字!对,先从泥活字入手!”工部为首的老大匠,名唤“公输垣”,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他猛地站起,眼中闪烁着精光,“陛下所示,泥活字易制,成本最低!尚书大人,请速调上等澄泥!要细腻无砂,黏性适中!再调精于制陶的工匠,按陛下所示反体阳文之要求,即刻开模试制!”
程邈立刻应下:“好!老夫亲自去办!老夫记得户部库房中就有专供御用之澄泥,质地最佳!” 他转身便去安排。
另一边,墨家巨子禽滑厘则带着一群精于木工的墨者围在一起,对着沙盘上扶苏画下的木活字草图激烈讨论。
“木料!关键在木料!”一个年轻墨者语速飞快,“需木质细密、纹理均匀、不易变形开裂之材!枣木、黄杨木或可一试!”
“雕刻刀法亦需革新!”禽滑厘沉声道,“陛下所言尺寸统一乃重中之重!需设计标准量具,统一字模大小高矮!雕刻时,需以卡尺辅助,确保每一字模皆如出一辙!刀锋需极薄极利,方能刻出清晰锐利之字口,尤其笔画转折处!”
他看向工部那边擅长微雕的老匠人:“公输大师,您手下可有微雕圣手?此活字雕刻,非微雕之精不能胜任!”
公输垣闻言,捋须点头:“有!老夫徒孙‘鬼手刘’,刻玉如泥,雕木如腐!正合此用!” 他立刻派人去唤。
而关于印刷油墨,也引发了争论。
“寻常松烟墨,书写尚可,用于印刷,恐易洇染,附着力亦不足!”一个对颜料有研究的墨者皱眉道。
“陛下提及用‘油墨’!”禽滑厘目光灼灼,“桐油?漆汁?或可尝试混合烟炱、胶料?需反复试验其浓稠度、黑度、速干性及在纸张上的附着效果!”
“还有那施压工具!”另一墨者指着沙盘上扶苏画的滚轮示意,“滚轮需何种材质?木质包布?还是以硬木雕出凸纹?压力如何均匀传递?是手摇还是设计杠杆机构?”
整个格物院大厅,瞬间化作了巨大的工坊和实验室。工部与墨家,这两个帝国最顶尖的匠作集团,在扶苏描绘的宏伟蓝图面前,抛开了门户之见,围绕着泥活字、木活字、油墨、排版、压印等各个环节,展开了前所未有的紧密合作与激烈探讨。每一句讨论,每一次试验的设想,都充满了对未知的挑战与开创的激情。
扶苏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没有过多干涉具体的技术细节,他也只知晓个大概原理而已,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相信这些能工巧匠的智慧与执着。
就在这时,蒙恬低沉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陛下,印刷之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然……此术若成,典籍流通将千百倍加速,知识下移,思想传播亦将随之加速。臣恐……恐有居心叵测之辈,利用此术,印刷妖言惑众、诋毁朝廷、煽动叛乱之邪书,其危害,亦将千百倍于前!”
蒙毅也上前一步,声音冷冽:“兄长所言极是。此术如双刃之剑,用得好,乃文治神兵;用不好,恐成动乱之源。臣请陛下早作绸缪,立法以控之,黑冰台亦需加强对书籍印刷流通之监察!”
扶苏神色不变,目光深邃。蒙恬蒙毅的担忧,他岂能不知?活字印刷带来的信息传播革命,必然伴随着思想管控的巨大挑战,他也很欣慰,身边能有如此能臣,管中窥豹,瞬间想到克制之法!
“二卿所虑,甚为深远。”扶苏的声音沉稳有力,“然,因噎废食,智者不为。知识传播,乃强国富民之本,势不可挡!至于管控……”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其一,立法!着令陈平会同刑部,即刻起草《帝国出版律》!明文规定,凡欲经营印刷、售卖书籍者,皆需至官府登记造册,领取‘书凭’!所印售之书籍,其内容需经礼部派驻地方之学官审阅,加盖核准印章,方为合法!凡印刷、传播未经核准之书,或内容涉及谋逆、妖言、诲淫诲盗者,视同谋逆,严惩不贷!书坊主及雕印工匠同罪!”
“其二,溯源!所有合法书籍,其雕版之上,需强制刻印书坊专属标记及印制年月!书籍正文之后,亦需印有书坊标记及核准印章!如此,一书既出,其源可溯!若为邪书,顺藤摸瓜,一查到底!”
“其三,引导!帝国皇家学院、各郡县官学,为印刷之主流!以朝廷之力,大量印制农书、工书、医书、律法、启蒙读物以及有益教化之经史子集!以正版之海,淹没邪说之涓流!使百姓知何为正道,何为邪途!”
“其四,监察!黑冰台之案牍司,兼司监察全国书籍印刷、流通,收集舆情,侦缉不法!凡有异动,即刻扑灭!”
扶苏的应对策略,层层递进,既有严刑峻法的高压威慑,又有源头追溯的技术手段,更有官方引导的釜底抽薪,最后辅以强大的秘密监察力量,构成了一张严密的信息管控之网。
蒙恬蒙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叹服与安心。陛下对此术可能带来的风险,早已洞若观火,且应对之策周密老辣,远超他们想象。
“陛下圣虑周详,臣等叹服!”两人心悦诚服地躬身。
解决了后顾之忧,扶苏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格物院的创新浪潮中。他看到禽滑厘带着几个墨家弟子,正对着沙盘上那“车床”的草图,用木棍和黏土搭建简易模型,争论着主轴传动的方式。也看到工部的老匠师们围着一堆澄泥,反复揉捏摔打,试验着最佳的塑形硬度和烧制温度。更看到工学院的几名年轻博士、助教,正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各种矿物粉末,试图寻找扶苏所说的“石英砂”、“纯碱”和“石灰石”。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从泥活字试验区传来!
“成了!快看!成了!”
只见公输垣手中,捧着一块刚刚从简易陶窑中取出、尚带着余温的泥板。泥板上,数十枚用澄泥精心塑形、阴干后烧制而成的泥活字整齐排列!字口清晰,棱角分明,虽略显粗糙,但已初具形态!旁边,“鬼手刘”正屏息凝神,用自制的超薄刻刀,在一块小小的黄杨木块上雕刻着第一个木活字“秦”,刀锋过处,木屑纷飞,笔画流畅而精准。
禽滑厘也带着兴奋跑了过来,手中举着一个刚刚用木片和绳索制作的简易滚轮模型:“陛下!请看!以此滚轮施压,或可一试!”
扶苏看着那还带着窑火温度的泥活字,看着那初露锋芒的木活字,看着那简陋却充满希望的滚轮,再看着周围一张张因激动和专注而汗流浃背的脸庞,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在胸中激荡。
格物院的炉火彻夜不息,泥与火的交融中,文明的载体正在发生质变。
文脉的星火在皇家学院熊熊燃烧,试图照亮蒙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