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篾匠坐在屋内,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的哭声都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终于,他缓缓起身,没有去看门外的任何人,而是径直走向墙角,取下了一把用了多年的旧锄头,推开后门,走向屋后的田埂。
他没有施针,也没有发声,只是抡起锄头,一下一下,缓缓地锄着地。
每一锄落下,他都会停顿片刻,那间隔,不多不少,恰好是三次平稳的呼吸。
锄尖入土的深浅也截然不同,时而深掘,时而浅刨,一起一落间,竟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这声音单调而重复,起初并未引起注意。
但片刻之后,远处织机旁一个正在理线的织妇忽然抬起了头,侧耳倾听,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你们听,这声音……像不像咱们唱的《编筐调》第二段的拍子?”
话音刚落,她仿佛福至心灵,一脚踩下织机的踏板,织梭穿行的“咔哒”声,竟与远处的锄地声遥相呼应。
紧接着,井边一个正在汲水的老妪,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开始有节奏地晃动起水桶,木桶撞击井壁的声音,也渐渐融入了这支无声的交响。
一时间,织机声、晃桶声、磨刀声、风箱声……村庄里各种劳作的声音此起彼伏,却诡异地汇成了一股统一的、强有力的节拍。
躺在各家屋内的孩子们,本在痛苦地急促喘息,却不知不觉间,呼吸的频率竟被这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所牵引,渐渐变得深沉、平稳。
他们身上滚烫的温度,也随之悄然降下。
雨,终于落了下来。
赵篾匠收起锄头,一步一步走回家。
雨水冲刷着他留下的脚印,可在那泥泞的田埂上,一串延伸向远方的鞋印,竟清晰地勾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那正是人体十二正经中的“手少阴心经”的走向。
第五日凌晨,江上大雾弥漫,能见度不足三尺。
赵篾匠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沟渠边巡视。
他走到一处为下游药田分流的水坝时,停下了脚步。
一棵老树的根系,竟如虬龙般拱起,将土石结构的坝体顶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若不及时修补,等到白日的暴雨再来,奔涌的洪水将瞬间冲毁下游那片赖以为生的药田。
他本可以回到村里,像从前那样振臂一呼,顷刻间便会有百人响应。
但他没有,只是默默地卷起裤腿,开始独自一人搬运石头,挖掘泥土。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干至半途,常年劳作留下的肩周旧伤猛然复发,一股钻心的酸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靠在湿滑的堤岸上大口喘息,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苦涩:“若是从前,一声令下,何至于此……如今,难道真要一个人扛到底?”
正自嘲苦笑间,雾中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盏昏黄的油灯光亮,刺破了浓雾。
是那个少年,他提着灯,身后还跟着默不作声的老木匠、背着药篓的药婆、扛着铁锹的织妇丈夫……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
越来越多的人从雾中走出,他们手中各自带着工具,铁锹、锄头、背筐。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他们只是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修补的行列,挖土的挖土,搬石的搬石,夯实的夯实。
那动作无比协调,仿佛一支演练了千百遍的无声之舞。
赵篾匠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他缓缓站直了身子,重新扛起一块巨石,融入了人群之中。
当最后一块石头被严丝合缝地嵌入堤坝,晨光终于彻底撕裂了江雾。
清澈的溪流被重新引导,顺着修葺一新的沟渠,分出十二道支流,精准地灌溉着下游的每一片药田,澄澈如镜。
第六日正午,邻村派来的人带来了坏消息:前些时日的疫病竟再度复发,且来势汹汹,村中患儿众多,已经束手无策,恳请涪水村能够伸出援手。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几名曾讥讽涪水村为“装神弄鬼”的外乡郎中。
这一次,他们脸上再无半分倨傲,一见到赵篾匠,便齐齐跪倒在地,叩首求教:“赵师傅,我等有眼无珠!你们那通神的‘三息合气术’,我们是学不来了。但求您大发慈悲,告诉我们,到底该怎么教那些百姓……让他们自己活下来?”
赵篾匠看着他们,并未言及任何高深的医理,反而问了几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们村里,有打耕的竹梆吗?有妇人舂米的杵臼吗?有孩子们在晒谷场上踩出的脚印吗?”
众人虽不解,但还是连连点头。
赵篾匠这才缓缓道:“那就回去,让打更的更夫,以后改敲三息一拍的节奏。让舂米的妇人,舂米时随口哼一段小调。让孩子们在谷堆上玩耍时,踩出循环往复的步子。不用告诉他们这是在治病,也不用让他们懂什么经络穴位,只要让他们觉得这声音好听,这步子顺脚,就够了。”
说罢,他转身从屋里拿出几根最普通的篾条,一人赠予一根。
“回去编个篮子吧,什么时候编成了,这手法,也就通了。”
第七日破晓,赵篾匠再次立于江滩之上。
他凝望着那根被他插在泥土里的枯枝,在枯枝的根部,一抹新生的绿芽,如今已长至寸许,叶片上的脉络在晨曦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去抚摸那片新绿。
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他忽觉胸口处,一股熟悉的暖流微微一动——那是“医道传承印”最后一次的悸动。
随即,那股暖流便如云烟般消散,彻底融入了他的血脉之中,再无踪迹。
仿佛一件完成了最终使命的古物,终于卸下了所有外在的形与名,归于本源。
他抬起头,仰望天际。
翻涌的云层开合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道极淡极淡的身影,乘风而行,衣袂飘然,去的方向,正是西南。
赵篾匠对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深深躬身,轻声说道:“您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香火,不是什么弟子,更不是一个需要被后人记住的名字。您要的,只是我们……活得像个人,而不是活成被人供奉的神仙。”
当他直起身,转过身去,准备返回村子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