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奔流,带走了神迹般的画卷,也带走了村落持续数日的喧嚣。
春分清晨,江面上的经络投影终于彻底消散,那些承载着《针经》残影的纸页,早已化作无数碎片顺流而下。
沿途的村庄里,但凡见到这天降“神纸”的百姓,无不焚香跪拜,小心翼翼地捞起一页,无论上面是玄奥的图形还是难懂的文字,都视作祛病避灾的至宝,恭敬地贴于自家门楣之上。
李青针静立于岸边的巨石上,黑袍在江风中微微拂动,他深邃的目光追随着最后一抹光影没入远方,并未出手阻拦。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并非《针经》真本,甚至连拓本都算不上,不过是他体内“医道传承印”苏醒时,心光外放,映照水汽尘埃形成的虚影罢了。
这道,如同风中散播的蒲公英种子,唯有落地生根,历经风雨,方能真正萌芽。
强求,反而会折了它的灵性。
不远处,“木针”之下,赵篾匠正蹲着身子,用一块粗麻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缠绕在针身上藤蔓渗出的露珠。
那露珠清冽异常,带着一股草木的清香。
他的动作,不像是在擦拭一件死物,倒像是在照料一个初生的婴孩。
他凑近了,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这是在哭,还是在笑啊?”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一朵洁白如雪的小花,本静静开在藤蔓的顶端,此刻却无风自动,悠然飘落。
花瓣触及地面的瞬间,没有丝毫枯萎的迹象,反而“嗤”地一声,化作一捧淡金色的粉末,如水银泻地,迅速渗入“木针”脚下的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赵篾匠看得呆了,而李青针的眼瞳却骤然一缩。
到了正午,日头最烈之时,村北那座被村民们戏称为“针囊丘”的小土丘上,那根巨大的木针突然发出了“嗡嗡”的轻响,周身微微震颤。
紧接着,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原本只是缠绕其上的青翠藤蔓,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意志,开始自行疯长、交错、编织!
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绿影翻飞,犹如无数灵巧的手指,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便将整座小丘连同那根木针,彻底包裹成了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绿色巨茧。
茧一成形,所有的震颤与声响便戛然而止,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
李青针缓步靠近,脚步轻得像猫。
他伸出手指,没有直接触碰,而是在距离茧壁一寸之处悬停。
指尖的“气感”让他清晰地察觉到,茧的内部,有一股极富规律的搏动正在生成,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宛如母亲腹中胎儿的心跳。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诊脉法》孤本中的一句批注——“地孕灵枢”。
当一方水土,同时聚齐了无量百姓的“仁心愿力”、一场席卷苍生的“疫毒死气”,以及一件承载了古老传承的“道门古器”这三重印记,便有极小的可能,孕育出传说中的“医壤之胎”。
此胎非金非木,非生非死,是天地医道自我演化的一种形态。
此等造化,非人力可为,唯有静待天地自启其门。
李青针缓缓退后三步,这是一个医者面对天地造化时,最本能的敬畏。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三撮积存了十年以上的陈年艾灰。
他屈指一弹,艾灰无声地洒落在巨茧周围,形成一个不甚明显的圆圈,划出了一道无形的“守神界”。
此界不为防人,只为隔绝外界驳杂气机,以免惊扰了这初生的“胎心”。
黄昏降临,晚霞如血。
正在家中打盹的赵篾匠,忽然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噩梦。
他梦见自家老宅的房梁“咔嚓”一声裂开,从裂缝中涌出成千上万只墨黑色的甲虫,嗡嗡地飞出,铺天盖地,直扑村里的药圃,疯狂啃噬着那些救过无数人性命的草药。
“我的药!”赵篾匠一声惊叫,猛地从梦中坐起,冷汗湿透了背脊。
他来不及穿鞋,抄起墙角的竹刀,疯了似的冲向药圃。
跑到药圃一看,大部分草药都安然无恙,但在药圃最深处,那几株由李青针亲手种下的黄精,叶片的边缘确实出现了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焦斑,焦黑的脉络扭曲着,形状竟与梦中甲虫啃噬的痕迹别无二致。
赵篾匠不懂什么医理药性,但他心中只有一个最朴素的念头:这些药救了全村人,也救过他自己,现在它们“病”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
他举起竹刀,没有丝毫犹豫,在自己粗糙的左手食指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蹲下身,将血珠一滴滴地挤在生出焦斑的黄精根部,口中喃喃自语:“你救过我,现在,我也养你。”
血入土壤的瞬间,一股微不可察的嗡鸣自地底深处传来。
赵篾匠不懂,只当是自己耳鸣。
他做完这一切,才觉得心安了些,疲惫地回了家。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药圃,奇迹发生了。
那几株黄金叶片上的焦斑竟然完全褪去,不仅如此,新生的叶片边缘,还泛出了一层淡淡的、如同古老青铜器般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