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那棵千年古槐,最近也变得古怪起来。
东侧的枝干早早凋零,落叶满地,西侧的枝桠却反常地抽出嫩绿的新芽,一枯一荣,仿佛将春秋两季同时刻在了一棵树上。
柳妻绕树三匝,目光最终落在一处虬结的树皮裂纹深处。
那里,有一点墨绿色的凸起,不像是苔藓,更像是一滴凝固的翠玉。
那形状,像极了“师”字中间“一”字上方的那一小点。
她下意识地伸出指尖,轻轻触碰那点墨绿。
刹那间,那个熟悉又遥远的心音再次响起:“……有觉即师。”
话音未落,整棵古槐剧烈地摇晃起来,满树叶片如一场浩大的雨,簌簌落下。
每一片落叶的背面,都浮现出极淡的纹路,村民们好奇地捡起,拼凑起来,竟是一幅完整而玄奥的《针经》失传篇章——神阙九针图!
村民们不知此图的价值,只觉得这些叶子拿在手里,扫地时腰背都轻快了不少。
柳妻立于落叶雨中,仰头望着树干上那一点不动的绿痕,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化作一声低笑,在空旷的树下回荡:“原来您到最后,还是不肯正经当一回老师。”
涪翁的教诲,不在言语,而在万物。
夏初的一场暴雨,印证了她这个想法。
涪水暴涨,眼看就要淹没村里赖以为生的七十二块药圃。
村民们面如土色,准备连夜抢收。
柳妻却拦住了他们,只说了一句:“等等看。”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奇迹发生了。
洪水并未漫过田埂,而是沿着七十二条村民们从未留意过的隐秘沟渠,精准无误地分流,不偏不倚地灌满了每一块药圃的根部。
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柳妻踏着湿润的泥土,一路勘察。
她发现,这些沟渠并非人力开凿。
那是三年来,村民们为了采药、挑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踩踏出的路径。
他们的脚步,他们的习惯,竟在大地上,走出了一幅天然的“地气灵络引水图”。
她站在村落的最高处眺望,那七十二块被均匀润泽的药田,如星辰般散落,又如人体的穴位般彼此呼应。
她终于恍然大悟:“我们走过的路,早就成了经络。”
真正的传承,已然刻入山川。
三天后,一个在河边拾柴的孩童,将不久前从泥里挖出的陶埙,随手插在了一块冲到岸边的浮木孔洞里,想要当个风车玩。
谁知,泥埙与浮木竟严丝合缝,仿佛天生便是一体。
更奇异的事情发生在当晚。
村里一户人家添丁,新生儿洪亮的哭声划破夜空。
当接生婆为婴儿擦拭干净,展开他紧握的小拳头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婴儿娇嫩的掌心里,竟有一道天生的纹路,形如一道短撇——不偏不倚,恰好出现在生命线的起始处,正是那个“承”字的第三笔!
接生婆吓得几乎要将孩子脱手,柳妻却一步上前,平静地将婴儿接入怀中,轻抚着他的掌心,柔声道:“别怕,这不是什么怪兆。这孩子,只是还记得自己该怎么呼吸。”
此言一出,村民们竟无一人惊疑,反而露出了然的神色。
那七户即将临盆的家庭,更是默默地取出了最好的陶土,准备为自家即将出生的孩子,捏上一只小小的埙。
而在遥远不可及的七十二医坊,那堆早已冷却的残卷灰烬中,一行新的字迹再次缓缓浮现:“手把手教不了的,骨头里都记得。”
柳妻抱着那新生儿,感受着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传承已经落定,如种子入土,如血脉归宗。
她抬起头,望向村口那片开阔的空地。
一群半大的孩子们正在那里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如铃,充满了最原始、最不受拘束的生命力。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奔跑跳跃间,仿佛牵引着某种无形的气流在涌动。
柳妻的目光微微一凝。
她隐约感觉到,当“师”与“承”都已归位,这片土地上即将苏醒的,将是一种更为古老而强大的力量。
她尚不知道,那真正的传承,在刻入骨血之后,不会再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显现。
它将以一种最激烈、最纯粹的方式,在孩童们那一场场肆无忌惮的游戏里,如火山般,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