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个陶坛,因竹管长短不同,音调也各不相同,交织在一起,竟像是一支由无数古埙组成的乐队,奏响了天地间最原始的乐章。
那共振的频率,奇妙地贴合着人体胸口“膻中穴”舒张的节律。
村民们在各自家中听着这若有若无的嗡鸣,不知其源,只觉得那声音仿佛能钻进胸膛,抚平了那股无由来的惊悸。
一夜安睡,次日醒来,人人顿觉胸口松快,神清气爽。
有个顽童好奇,跑去戳破了一家坛口的牛皮膜,嗡鸣声戛然而止,不过片刻,那家的老妇便捂着胸口,又喊心慌。
至此,众人才恍然大悟,信了这不是鬼神,而是气机失调。
阿禾只是淡淡一笑:“腌菜也要喘气,人又怎能一直憋着?”
危机化解,夜色更深。
柳妻的小儿子受了寒,夜里咳嗽不止。
她守在灶边,用小火慢煎着姜桂茶。
跳动的火苗映在她脸上,锅里褐色的茶汤泛着细密的涟漪。
她本是专心看着火,不让茶汤沸出来,可看着看着,眼神却凝住了。
她发现,那锅中水面的波纹,流转之间竟隐隐暗合某种规律。
她屏住呼吸,凑近细看,惊得几乎要站起身来——丑时刚过,水波的中心点微微向内收敛,恰如肝经回流;待到卯时,涟漪又开始向外扩散,势头虽缓,却绵绵不绝,正应大肠经开阖;巳时一到,水波开始在锅心打着微小的旋,一如脾经运化……这,这分明就是《针经·子午篇》里那幅失传已久的动态流注图!
她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这一锅神迹。
直到午时将至,锅中水面陡然平静下来,光洁如镜,清晰地倒映出她自己那张带着倦意却异常清明的脸。
那一刻,她豁然开朗:并非是水在显灵,而是她这三年来,顺应四时起居,调理饮食心性,整个人的身心节律,已在不知不觉中与这天道完全同步,故而能“目见无形”,从一锅茶汤中,窥见天地气机的运转。
她轻轻吹熄了灶火,留下半碗温热的药茶,准备等天亮阳明经当令之时,再给孩子喂下那最滋养的一口。
秋尽冬来,涪水江畔霜华满地。
阿禾收拾好一个简单的行囊,解开了一条小舟的缆绳。
他要走了。
村民们自发地聚在岸边,没有人高声挽留,只是默默地将自家的干粮、旧衣,还有刚出炉的面饼,一件件递到船上。
柳妻站在最前面,眼眶微红,却一言不发。
舟行百步,江上陡然起了浓雾,转瞬间便遮天蔽日,四顾茫茫。
阿禾正要停下船篙,辨明方向,却突然感觉到舟底的水流传来一种异乎寻常的搏动。
那不是逆流,也非顺流,而是一种极其深沉、极有秩序的脉动,仿佛整条涪水都变成了一条巨大生命的血管,正随着它的心跳而起伏。
他心中一动,俯下身,将手掌探入冰冷的江水,随即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一股磅礴无边的信息洪流涌入他的感知!
他“看”到了,这江水的搏动,竟与岸上村落里万家灯火的明灭、灶膛里炭火的起伏,甚至与每一个熟睡村民的呼吸节奏,完全同步!
更让他感到灵魂震彻的是,这股由千万人汇聚而成的集体节律,在无形之中,竟自发地勾勒出了一个完整而巨大的“任督二脉循环图”!
阳气如大龙,自村落的尾闾之地升腾,越过屋脊,直冲云霄;阴气似清泉,从村口的承浆之所降下,沉入大地,汇入丹田。
周流不息,循环往复。
他猛然睁开双眼,穿透浓雾,望向那片他守护了三年的村落,一个念头如惊雷般在心中炸响:医道从未消失,它不是被写在竹简上,也不是藏于药柜中,它早已化作了千万人活着的方式,变成了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心跳,他们的炊烟,他们脚下的土地!
浓雾渐渐散去,江面重归清朗。
阿禾挺直了身躯,再未回头,只是奋力划动船桨,向着未知的远方驶去。
无人看见,他腰间那枚陪伴多年的陶埙碎片,在小舟转过一个弯后,悄无声息地脱落,沉入了江心,只在水面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便再无踪迹。
江水依旧按照它亘古不变的节律流淌着,岸上的村落也进入了它前所未有的和谐与安宁。
阿禾的离去,仿佛只是带走了一片云,并未惊扰这片已经自成天地的山水。
而柳妻,这个无意间为大阵定下中轴的女人,却在某个众人安睡的深夜,独坐在仓房门口,第一次感到了一丝透骨的寒意。
这寒意,与天气无关,与鬼神无涉,仿佛是从这片过于和谐圆满的天地间,悄然滋生出的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