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股和鸣中,他清晰地分辨出几股异常沉稳有力的脉动,与他记忆中“守言人”和“听根坛”那些执事者的心跳一模一样。
那一刻,盲童豁然开朗。
他悟了!
真正治好这场瘟疫的,不只是涪翁一人。
还有那些在黑夜里默默陪伴孤寡老人的少年,有那些为嘶哑失声的邻居奔走代诉的妇人,有那些自创呼吸吐纳之法教给全村的顽童……他们都是医者,都是活人无数的无名英雄!
盲童扔掉了手中探路的竹杖,找来一块尖石,开始在地上、在木板上,用他自创的盲文,记录下这三十六村里,每一个他“听”到的无名者的事迹。
他要立的,是一座看不见的碑。
风波并未就此平息。
村外,仍有人不甘心涪翁的神迹就此湮没。
一个颇有文采的乡绅,竟私下编撰了一本《涪翁传》,图文并茂,将涪翁的每一次施针都描绘得神乎其技,准备刊行天下,让“针祖”之名,流芳百世。
书稿送到涪翁面前时,他只翻了两页,便面无表情地将那本凝聚了乡绅无数心血的书稿,扔进了火盆。
“你……”乡绅又惊又怒。
涪翁看着跳动的火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我若成了你们口中的故事,那医道,也就死了。”
火光映着他淡漠的脸,他转身取来笔墨,在一张麻纸上写下三行字,字迹如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不许写我,不许画我,不许唱我。”
他将这张纸交给盲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传遍三十六村。告诉他们,谁再敢传我的所谓‘神迹’,我就亲自登门,在他身上,扎一针‘忘我穴’。”
这话一出,比任何律法都管用。
人们可以不怕官府,但不能不怕涪翁那根神出鬼没的针。
从此,再无人敢提及“针祖”二字。
半个月后,涪水渡口那片曾要立碑的野地,彻底恢复了平静。
被改造的石碑静静躺着,像一块普通的田埂。
令人惊奇的是,石碑周围,竟一夜之间,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那花色淡雅,花茎柔韧,竟天然交织成无数个“井”字形,远远看去,仿佛是无数根看不见的巨针,落入大地,扎稳了这片土地的元气。
村里的孩子们常来这里编花环,老人们则坐在碑石上,讲着那些未被记载的故事,讲邻里互助,讲草木枯荣。
盲童又一次来到这里,他俯下身,将耳朵贴在花根下的泥土上。
这一次,他听到的心跳无比安宁,脉象平和而悠长,就如他曾听涪翁吟诵过的《针歌》终章,万物归于和谐。
他捡起一截断裂的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用力刻下一行字:
“此处无碑,因人人是碑。”
而此刻,涪翁正独自立于那片花野之中。
晚风拂过,他感到心口一阵微热,那自先祖传承而来的印记,终于浮现出最后一句残缺的箴言:
“道成无名,针落无痕;记我者病,忘我者生。”
他看懂了,也终于彻底放下了。
涪翁仰天大笑,笑声豪迈苍凉,惊得野地里的群鸟扑簌簌飞向云霄。
风随笑声而起,卷起漫天花瓣,如一场盛大的针雨,洋洋洒洒,落向田间,落向屋檐,落向村童的发梢,也落向盲童摊开的掌心。
一粒最微小的花籽,随着这阵风,悄然钻入泥土,静待来年。
无声,无名,无迹,却已在天地间,扎下了万针之根。
笑声止歇,天地复归宁静。
涪翁迎着落日余晖,缓步走回自己的小屋。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再无梦魇。
第二天清晨,天光微亮。
涪翁如往常一样起身,习惯性地走向桌案,准备取他那只从不离身的针匣。
然而,当他的指尖刚刚触及那温润的木质匣盖时,一丝前所未有的异样感,从他最熟悉的指尖悄然流逝。
那股曾随他心意、在万千经络中穿梭自如的无形之力,此刻,竟有了一丝迟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