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源头,不是经络不通,不是气血不活,而是——“如针入肉,却无气至”!
那一瞬间,阿童醍醐灌顶!
他仰起头,朝着涪翁的方向,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懂了!病根不在于‘不说’,而在于‘说而无应’!就像那一根根扎下去的针,如果没有‘得气’的反应,就永远无法治病,反而会加重郁结!我们的话语,就是我们的针啊!”
涪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他转过身,高声下令:“传我之令!召集沙盘村所有壮丁,掘开村口那口废弃的老井!”
众人不解,但涪翁的命令无人敢违。
那口老井早已干涸多年,被当成了丢弃杂物的地方。
壮丁们挥汗如雨,清开层层淤泥。
当井底显露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井底的黑泥中,赫然埋着数十枚早已发黄的孩童乳牙,半块断裂的碧玉簪子,还有几片被烧得焦黑、却依然能看出精致绣纹的布片……每一件,都是战乱时期,百姓们在颠沛流离中,不舍得丢弃,又怕被人抢走,只能偷偷藏匿起来的念想。
涪翁站在井边,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的脸,声音如洪钟贯耳:“这口井,曾经喝过你们祖辈的血水,也照过你们孩童的笑脸!过去,你们把东西埋进井里,是怕被人抢走!现在天下太平了,你们不埋东西了,却开始把话埋进地里——说到底,你们还是怕!怕自己的心被人抢走,被人看见,被人嘲笑!”
“今日,我就要你们把这些‘怕’,全都给我挖出来!”
他下令,三十六村,每一村都必须掘开一处旧地,无论是废井、旧祠堂的地基,还是古战场的一角,设立“听根坛”。
然后,将柳妻那边收集到的,以及各家各户自愿交出的“诉病纸”,在坛前公开朗读。
不署名,不追问,每一篇读完,主祭人只说一句话:
“这是一颗心,它曾想被听见。”
七日后,月黑风高。
三十六座“听根坛”在同一时刻,点燃了熊熊的篝火。
火焰冲天而起,将每个村落的夜空映照得一片通红。
无数人影,默然肃立在火光之外,静静地听着那些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话语,在火焰的噼啪声中,被一个一个地念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而悲怆的气氛。
突然,人群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是我!当年官兵追来,是我把同村的李三推出去挡刀,我才活了下来!我不是英雄,我怕死!我怕啊——!”
这一声压抑了几十年的呐喊,像一道惊雷,炸开了人群的静默。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哭喊声、忏悔声、嘶吼声此起彼伏。
有人哭喊着自己当年的懦弱,有人哭喊着自己深埋的嫉妒,有人哭喊着对亲人无法言说的愧疚。
那不是诉苦,那是刮骨疗毒!
阿童一直将手掌按在“听根坛”旁的土地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狂躁、拥堵、僵硬的地下震动,正在这片燎原的哭喊声中,一点一点地平复、舒缓。
那沉闷的“郁闭脉”,仿佛被无数双从地底伸出的手抚平,节奏由死寂的僵硬,转为充满了生命力的、柔韧的起伏。
高处,涪翁迎风而立,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只觉得心口处一阵灼热,那枚世代传承的古老印记,竟再次浮现出残缺的字句:
“听者为针,应者为气……气至……而病解。”
次日清晨,旭日东升。
沙盘村的“听根坛”前,篝火已熄,只余一地温热的灰烬。
一位农妇默默地走来,将一张新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埋入了灰烬之中。
她没有哭,只是对着那堆灰烬轻声说道:“我埋下的,不是无人听的话了,而是那份苦等回应的煎熬。”
说罢,她转身离去,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又过了三日,这位农妇在睡梦中忽然放声大哭,醒来后,只觉通体舒畅,那折磨了她数年的肩痛之症,竟不药而愈!
消息传开,阿童立刻赶去,再次伏地倾听。
奇迹发生了。
地底之下,那股压抑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欲流,已经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回音般的低语。
“我听见你了……”
“你不孤单……”
“没关系了……”
那仿佛是大地母亲最温柔的呢喃,是这片土地对所有扎根于此的子民的集体回应。
阿童猛地捂住自己的心口,他感觉到,自己那枚传承印记的纹路,在这一刻,又向外拓宽了一分!
一阵风吹过,坛中的灰烬被轻轻扬起,在晨光中,它们不再是死寂的尘埃,而像亿万根无形的细针,自地底破土而出,挣脱了黑暗的束缚,浩浩荡荡地,扎向了那温暖的阳光。
一切似乎都在走向最好的结局。
然而,当阿童再次将耳朵贴近地面,想要感受那份全新的、健康的脉动时,他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那股健康而有力的心跳节律之下,似乎……正滋生出一种全新的、极其细微的震动。
它不再沉闷,不再压抑,反而带着一种……过于轻快、过于高亢的频率。
就好像一根琴弦,被拧得越来越紧,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明亮,却也……越来越接近崩断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