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村有个妇人,夜夜被梦魇所困,每每惊醒,皆是冷汗浸透衣衫,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村里最好的医者都去看过,诊脉、问症,都说她身体康健,并无半点病灶。
盲童没有踏入妇人的家门一步。
他只是带着那根被火燎过的断杖,在妇人门前的石阶上,从日出坐到日落,整整坐了三日。
他不说话,不敲门,就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第四日深夜,那扇紧闭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妇人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后,看着门外的盲童,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盲童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举起手中的断杖,以杖尖在身前的泥地上,用力划下了一个“井”字。
那是程高医案中记载过的一个符号,代表着困锁与无处可逃。
妇人看着那个“井”字,积压了无数个日夜的恐惧和悲伤,瞬间决堤。
她瘫软在地,泣不成声:“我……我夜夜都梦见我的丈夫……他死在了乱军的刀下……我不敢说,我怕村里人说我克夫,说我未守妇节……”
盲童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个字。
他只是缓缓起身,将那根粗糙的断杖,轻轻地、平平地,横放在了妇人家的门槛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妇人便主动去了新挂牌的“说话屋”。
七日之后,有人再见到她,她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郁色,已然尽数消散。
村里人好奇地问盲童:“你给她扎针了?”
盲童摇了摇头,轻轻抚摸着那根断杖,低声道:“我只是让她看见,她自己心里,早就扎着一根针。”
山上的清修之地,再也留不住涪翁了。
他执意下了山,搬到了涪水下游一处荒僻的渡口,住进了一间四面漏风的茅屋,从此自号“摆渡人”。
他的旧徒们不忍,纷纷赶来想要侍奉左右,却被他用船桨一个个打了出去:“你们若是心里还当我是你们的师父,就永远也走不到我的前头去!都给我滚!”
从此,他每日摇着一艘破旧的橹船,在江上送人渡河。
他从不收一文钱,只在船行至江心时,冷不丁地问一句:“你今日,有没有对自己,说一句真话?”
有的人答得上来,有的人支支吾吾,有的人沉默不语。
凡是答不出的,涪翁便会默然地将船送到对岸,却在离岸还有数丈远时,骤然停桨。
渡客惊慌失措,涪翁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替他说出那句藏在心底的话:“这话,我替你说了——‘我怕’。”
言罢,他便自顾自地调转船头,返航而去,只留那人在江风中怔立,仿佛被一语惊醒了魂魄。
这天深夜,盲童远远看见渡口的方向有火光一闪一闪。
他心头一紧,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摸索着奔了过去。
到了滩头,他才发现,并非失火。
只见涪翁正蹲在湿冷的泥地上,手中握着的,正是盲童那根断杖的另一截。
杖头已被江边的篝火烧得焦黑,涪翁正用这截焦杖,在泥地上飞快地刻画着什么。
他刻得极快,字不成字,画不成画,与其说是书写,不如说是一种宣泄。
每刻完一片,便伸出脚,狠狠地一脚抹平,不留半点痕迹。
盲童不敢靠近,只等涪翁摇着船消失在江心雾气中,才悄悄走上前去。
他蹲下身,伸出那只依旧灼痛的左手,轻轻抚上那片被涪翁抹平的泥地。
霎时间,一股奇异的感觉从掌心传来。
那泥土中残存的余温里,竟藏着一种复杂而精准的脉动节律,一轻一重,一缓一急,竟与程高留下的《针歌》拍律,丝丝暗合!
他心中剧震,仿佛窥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整夜都跪在那片泥滩上,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抚摸,用尽全部心神去感受、去摹写、去复原那被抹去的痕迹。
天快亮时,他终于从那混乱的余温中,拼凑出了一句残破的口诀:“针堕泥,不损其锐;言入尘,反显其真。”
就在他领悟这句口诀的瞬间,江心深处,悠悠地传来了涪翁断断续续的哼唱声。
还是那首《未病调》,但此刻听来,那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一根无形的毫针,精准无比地,轻轻点在了他的百会穴上。
盲童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头顶灌入,直冲心口!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心口那片传承印记,如同被投入了神铁的熔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
一个全新的印记,在旧的纹路之上,破土而出。
那不再是字,也不是图,而是一种形态——仿佛是风吹过原野,万千根细针同时破土而出的姿态。
一阵江风猛地吹来,卷起地上的沙尘,将那片泥滩上最后的余温和痕迹,也吹得干干净净。
风停了,万籁俱寂。
他却觉得,脚下的大地,正前所未有地喧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