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早已在根部腐烂。
翌日,盲童不再言语,只是独自行至沙盘村外那片被捣毁的石阵废墟上,盘膝而坐。
他将断杖横于膝上,用手指在杖身上轻轻敲击着一种奇特的节拍,口中哼唱起一首从未在世间流传过的歌谣——《未病调》。
这曲调,是涪翁在无数个深夜,对着星空与草木,一句句亲口传授给他的。
不为治病,只为“听”那病未发、兆已显的幽微之机。
歌声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越过村墙,飘入每一个村民的耳中,敲打在他们那根紧绷的弦上。
三日后,一件震动整个百草盟的大事发生了。
一代医道宗师涪翁,竟面色灰败,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了百草盟总舵门前,他靠着门柱,气息奄奄,对惊愕的众人道:“老夫……风痹发作,邪入骨髓,怕是……活不过七日了。”
一时间,百草盟上下震动,所有名医倾巢而出。
他们视涪翁为神明,如今神明将倾,无人能置身事外。
一时间,金针、汤药、艾灸、火罐……所有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可涪翁的“病情”却日益加重,不见分毫起色。
只有一直侍奉在侧的柳妻,在为涪翁诊脉时,秀眉紧蹙。
她察觉到,涪翁的脉象深处,沉稳有力,如深海潜龙,哪有半分将死之兆?
她心中疑云丛生,却不敢言。
涪翁将众人的惊惶与无措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怎么?治不好了?你们只会治‘有病’的,却不会治‘装病’的。我若是不死,你们可愿听老夫一句?”
七日之期将尽,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回天乏术,准备为他操办后事之时。
涪翁在众人悲戚的目光中,猛地从病榻上坐起,一把撕去脸上伪装的灰败妆容,振衣而立,声如洪钟,震得整个大堂嗡嗡作响:
“真正的医道,不是等病入膏肓再去救!是让病,根本没有机会形成!”
全场死寂。所有医者都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羞愧与震撼。
就在这股振聋发聩的余音中,盲童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百草盟外的高台之上。
他趁势高举手中的断杖,对着山下闻讯而来的各村代表,朗声宣布:
“从今日起,三十六村,每村皆需设立一处‘未病地’!”
“此地,非病者所居,而是任何心有不安、体有微异、夜不能寐、食不知味者,皆可去之处!在那里,不诊病、不开药、不记名姓!只许你们说话,许你们静坐,许你们放声大哭,许你们开怀大笑!”
他将那半截断杖重重插在高台之上,断口朝天,如一面残破却不屈的旗帜。
“此地,不治已病之躯,专护未病之机!”
宣言一出,应者云集。
那些在“康健”狂热中备受压抑的人们,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一时间,各村的“未病地”纷纷建立起来。
然而,数日之后,一个谁也未曾料到的身影,出现在了沙盘村的“未病地”之外。
是涪翁。
他独自一人,步履踉跄,神情不再是伪装的灰败,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枯槁。
他似乎想走进那片刚刚建立的、象征着希望的土地,却在离界碑一步之遥的地方,身子一软,轰然倒地。
盲童心头一紧,飞奔而来。
他扶起师父,入手处却是一片冰凉。
他下意识地扣住涪翁的脉门,就在两人肌肤相触的瞬间,盲童手腕上那枚代表着涪翁传承的印记,陡然间剧烈灼热起来!
印记的表面,竟浮现出一行行从未现世、笔走龙蛇的完整经文:《针经·终章》!
第一句便是——“师者非传术,乃传不敢传之责;针者非落穴,乃落世人不敢落之手。”
涪翁缓缓睁开眼,望着满脸惊骇的盲童,嘴唇发紫,呼吸微弱,脸上却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解脱:“……这次,轮到你们了。”
话音未落,他双目阖上,气息断绝。
一阵狂风骤然卷过山野,将满地落叶吹得漫天飞舞,那枯黄的叶片边缘锋利如刃,纷纷扬扬,竟如无数根无形的针,落向盲童的肩头。
远处的山巅之上,程高的身影在云雾中渐渐化开,只留下一句轻得仿佛幻觉的话语,顺着风,飘入盲童耳中:
“师尊,心火不灭,针……永不断。”
盲童抱着涪翁渐渐冰冷的身体,手腕上的印记滚烫如火,而师父的脉搏,却已彻底沉寂。
然而,就在那片死寂之下,他似乎又“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奇异搏动,仿佛从师父的身体深处,连接着另一个未知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