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名为“康健”的狂热，比任何瘟疫都蔓延得更快，更毒。
三十六村的村民们，用最坚硬的青石，联名立起了一座刺眼的丰碑，碑上八个大字，是他们用凿子一锤一锤敲出来的骄傲：“吾民已醒，无需再治。”
沙盘村更是这场狂热的中心。
村口竖起了一面巨大的“康健榜”，榜上用朱砂写着一个个名字，旁边标注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功绩——“三年未请医”、“五年不识药”。
这榜单，成了比祖宗牌位更神圣的图腾。
这天，榜下，一声凄厉的孩童哭喊撕裂了村庄的宁静。
一个三岁的男童浑身滚烫，烧得满脸通红，在他母亲怀里不住地抽搐。
可那母亲眼中没有半分寻医的念头，只有被邻里注视的恐惧与坚定。
她咬着牙，从井里打来一桶刺骨的冷水，口中念念有词：“不怕，这是在炼体！挺过去，你就是我沙盘村最强健的娃！”
一瓢冷水猛地从头浇下，男童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一弓，随即四肢瘫软，陷入了昏厥。
就在这时，一个瘦弱的身影拄着竹杖，踉跄着出现在村口。
是那个被医者们遗弃的盲童。
他虽目不能视，但耳力惊人，方才那一声被强行压抑的抽搐，在他耳中不啻于惊雷。
“孩子……孩子快不行了！那是惊厥之兆，再不施针，恐伤及神魂！”他焦急地喊道。
村民们闻声，瞬间围了上来，一张张“康健”的脸庞上，此刻却满是狰狞。
“滚出去！你这瞎子安的什么心？”一个壮汉指着盲童的鼻子怒喝，“你这是说我们没好？是咒我们生病？你想污我沙盘村的清誉！”
“清誉比人命重要吗？”盲童的声音因急切而颤抖。
“我们没病！我们的孩子只是在变强！”村民们的声音汇成一道洪流，将他淹没。
不知是谁猛地一推，盲童脚下不稳，重重摔倒在地。
他手中紧握的竹杖，“咔嚓”一声，被踩成了两截。
断裂声清脆刺耳，像是这个世界最后一点理智的崩塌。
当夜，月凉如水。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了沙盘村外的荒地上。
是程高。
他一言不发，如幽灵般在月下踱步，双手不断从地上捡起石子，以一种玄奥的规律摆放着。
他时而俯身贴地，时而闭目凝神，仿佛在与大地对话。
一夜之间，一个诡异的石阵赫然成型。
百步之内，竟有七处地点的石子温热如炭，三处地点的石子冰冷刺骨，而所有石阵的指向，都遥遥对着村庄内几户“康健榜”上名列前茅的人家。
这是一种无声的诊断，揭示着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未病之病”。
做完这一切，程高从怀中取出一页泛黄的残卷，轻轻压在一块核心的阵石上。
残页上墨迹淋漓，写着八个字：“病藏于安，祸生于愈。”
第二天天亮，村民们发现了这个诡异的石阵。
恐惧与愤怒瞬间被点燃。
“妖术！这是妖人布下的诅咒！”他们视那地温异常的石子为不祥之物，视那《心火录》的残页为妖言。
在一阵狂乱的叫嚷声中，村民们蜂拥而上，将石阵砸得粉碎，并将那页残卷在村口焚烧殆尽，升腾的黑烟，是他们“不信虚妄”的疯狂宣言。
没人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涪水滩边，那个被推倒的盲童，正默默拾起了自己的断杖。
他没有再试图进村，只是在滩涂上宿了一夜。
夜深人静时，他将那半截断杖的尖锐断口插入湿润的泥地，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大地。
起初，万籁俱寂。
渐渐地，一丝丝微弱的律动通过断杖传来。
他“听”到了，方圆百里之内，无数人的心跳。
表面上，那些心跳平稳而有力，符合“康健”的表象。
但只要凝神再听，就能察觉到那平稳之下，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细颤，如同即将绷断的蛛丝，又像是被巨大恐惧死死压抑的哀鸣。
他想起了师父涪翁醉后哼唱的《针歌》残句：“风未动，树先摇，是根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