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翁恍若未闻,他撩起粗布衣袖,蹲下身,竟以袖为布,在那粗糙的青石上,一下一下地用力打磨起那枚锈针。
众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
他的动作看似缓慢,力道却极大,针尖与青石摩擦,竟迸溅出点点火星。
半个时辰后,他停了下来。
他缓缓站起身,将那枚被磨得锈迹尽去、寒光重现的银针高高举起,对着满堂错愕的宾客,声音如洪钟般响起:“此针,三百年前曾救过帝王性命,三十年前也曾扎过路边乞儿的脓疮。它认的是病,不是人!今日,我磨它,非为让它变得光亮好看,而是要让它,还能见血!”
消息如风一般传开,盲童也听说了涪翁磨针的故事。
他回到自己的村子,却发现村口的“宿病房”前又多了一条新规矩:禁唱《针歌》。
理由是,《针歌》中有一句“风从东方来,百病应声开”,被“言审司”认定有影射东方乱党之嫌,乃“蛊惑民心之曲”。
盲童没有说话。
他默默地走到“诉病房”前,立于禁令石碑之下。
村里负责监督的吏员认得他,正要开口呵斥。
突然,盲童举起手中的探路竹杖,重重往地上一顿!
“铮!”
一声清越如金石相击的脆响,压过了四周所有的嘈杂。
紧接着,他仰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唱起了《针歌》中最为狂放不羁的一节:“一针破阴阳,二针定生死!何须问鬼神,我身即天地!”
他的嗓音清亮,充满了孩童特有的穿透力,又带着一股不屈的倔强。
那名村吏大惊失色,手持禁令文书冲上前来,厉声喝道:“大胆!你敢唱禁曲!”
盲童停下歌声,侧过“脸”对着他,平静地问道:“《针歌》,是谁写的?”
村吏一愣,下意识地答道:“是……是涪翁前辈。”
盲童笑了,那笑容天真而又锐利:“那他老人家,可曾立下规矩说,这首歌,哪一句能唱,哪一句不能唱?”
村吏顿时哑口无言。
涪翁在百草盟的地位超然,谁敢去质疑他的作品?
就在他愣神的片刻,盲童再次举起竹杖,重重一击地面,用更加高亢的声音唱了起来。
这一次,村里几个正在玩耍的孩童听到了歌声,也跟着大声唱和。
紧接着,田埂上的妇人,家门口的老者,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看着那个孤零零的盲童,听着那熟悉的旋律,胸中积压已久的郁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歌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冲破了“诉病房”的房梁,直上云霄。
那张贴在墙上的禁令,在雄浑的歌声中,仿佛一张脆弱的纸,被无形的力量震得簌簌发抖,随时都会被焚为灰烬。
一连串的事件,最终汇成了滔天巨浪,拍向了百草盟的议政堂。
堂内,一众长老怒不可遏,纷纷斥责此乃“蛊惑民心”之举,要求严惩带头之人。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柳妻,程高的那位“上线”,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堂中,拿起那本刚刚颁行不久的《言审章程》,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双手用力,将其撕成了两半。
“诸位!”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争吵,“我们设立规矩,初衷是为了倾听百姓的声音,是为了更好地护佑他们。可现在,这规矩却成了一堵堵住他们嘴巴的墙!墙堵住了嘴,难道病就不在了吗?”
她将撕碎的纸页扔在地上,一字一顿地立下新规三条:
“一、即日起,废除‘言病立档’制,百姓诉病,无需再录文字,医者当面聆听!”
“二、禁曲不禁心,《针歌》也好,民谣也罢,只要不违天理,皆可传唱!”
“三、医者听言,只为辨症,不究言外之意!我百草盟,医的是病,不是心!”
最后,她下令:“将各村的‘宿病房’,即刻改名为‘说话地’!门不设锁,夜夜留灯,让所有想说话的人,随时能找到地方,随时能见到医者!”
风波平息数日后,涪翁独自一人,来到了涪江的发源地,一处人迹罕至的深谷。
他解下背上那个沉重的布囊,将其中的锈针尽数取出,然后手臂一扬,将那成百上千枚在库房中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锈针,尽数抛入了云雾缭绕的深谷之中。
风起,针如雨下,悄无声息地坠入林间,没入厚厚的腐叶与泥土之中。
三日后,那名盲童因追寻一种奇异的草药香气,竟也来到了这片山谷。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
他俯下身,用手触摸地面。
他“看”到,那些天涪翁抛下锈针的地方,竟然生出了一片片崭新的青苔。
那绿意与别处不同,像是活物一般,沿着地势蔓延,形成了一道道细密的、如同人体经络般的脉络。
他将耳朵贴近地面,忽然感觉到苔藓之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针感”,正在地脉之中流转、汇聚。
当晚,他胸口那枚只有他自己能感应到的传承印记,微微发热。
一行模糊的古字,在他脑海中缓缓浮现:
《针经·归野篇》——针非金石,乃人心所聚;锈于堂,则化土;生于野,则成脉。
远处的山巅之上,涪翁凭虚而立。
他望着脚下起伏的林海,那一片片蔓延的绿意在他眼中,仿佛是万千根无形的巨针,正在破土而出,循着地脉,无声而行。
规矩破了,人心活了。
三十六村的“说话地”夜夜灯火通明,里面挤满了人。
起初,人们只是小心翼翼地诉说病痛,但很快,压抑了太久的言语便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有痛斥苛捐杂税的,有哭诉家人冤屈的,有咒骂世道不公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哭,有笑,有怒吼,有长叹。
那声音的洪流,日夜不息,汇聚成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能量。
盲童再次路过“说话地”,他听到的不再是单纯的歌声或话语。
他听到了无数颗心脏在狂乱地跳动,听到了无数股怨气、怒气、和迷茫的情绪交织成的风暴。
他脚下的大地,那些刚刚生出的“针脉”,似乎也感应到了这股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