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怔怔地站着,麻木的表情开始龟裂。
终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再也抑制不住,捂住脸,发出了第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呜咽。
这声呜咽,如同堤坝上崩开的第一道裂口。
瞬间,山洪暴发。
整个柳溪村,上百名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伏地痛哭。
哭声震天,充满了委屈、恐惧和被释放的狂喜。
那郁结在天地间的死气,随着这惊天动地的哭嚎,轰然泄去。
祠堂地窖的门,被人从里面撞开,几个面色灰败的病者爬了出来,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气息竟也渐渐活络起来。
消息传回百草盟,议政堂内一片震动。
众医官群情激愤,纷纷请命,要求立刻派遣医队进驻柳溪村,用针药“矫正心疾”。
“不可!”柳妻清冷的声音响起,力排众议。
“此病非药石可医,亦非外邪入侵。此乃‘惧乱成习’。他们经历过大疫,害怕失控,害怕混乱,所以用最严苛的秩序压住了一切——连悲伤都不敢有,因为悲伤也是一种失控。”
她走到堪舆图前,目光扫过三十六村。
“我有一策,不派一药,不设一诊,不立一规。”她下达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命令:“传令与柳溪村接壤的七个村落,命其轮值者,每日黄昏,在柳溪村外吹笛一段。曲调不限,随心所欲,或喜或悲,皆可。”
众医官哗然,这算什么疗法?
柳妻眼神锐利如刀,亲笔写下一道盟主令:“不准治愈,只准听见。”
七日后,柳溪村自行推举了一位代表,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百草盟。
他带来的,不是谢礼,而是一本用粗麻纸装订的册子,上面用炭笔写着四个字:《哭声记事册》。
册子第一页,只有短短一行字:“癸卯年秋,九月十七,全村哭尽一夜。天明后,有人笑了。”
又过了数日,一个深夜,柳溪村中一名少年突发急症,手足冰冷,气息断绝,脉象闭塞如死,正是医书上所说的“厥逆”之症。
村中无医,众人围着少年,慌乱无策,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气仿佛又要被恐惧吞噬。
就在这时,一位曾用歌谣救活过自家孙儿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上前,将干枯的手掌抚上少年的胸口,口中哼唱起那段古老而温暖的调子。
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童子,有样学样,也跑到少年身边,用胖乎乎的指节,模仿着盲童阿音当初的节奏,轻轻叩击着少年的脊背。
紧接着,又有三人围拢过来,将少年紧紧拥在中间,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没有针,没有药。只有声音、节奏和体温。
半个时辰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少年猛地睁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梦见……有人用声音,扎了我一针。”
远处,听到村民传信的盲童阿音,正拄杖立于村口。
他闻言,抚着自己的心口,脸上露出了了然的微笑:“原来,针,早就不在手里了。”
同一时刻,涪江源头,程高凭虚而立。
他遥望下游柳溪村方向,那里的灯火不再是死寂的一片,而是如繁星般错落闪烁,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暖意。
忽然,他心口那处师门传承印记微微发热,却不是灼痛,而是一种温润的感觉,仿佛有万千道看不见的细流,从天地四方汇入他的血脉。
他缓缓低头,看向脚下清澈的江水。
水中的倒影,竟不再是他孤身一人,而是无数模糊的身影——有拄杖而歌的盲童,有哼唱古调的农妇,有摆下“井”字阵的封井老医,有伏地痛哭的村民……他们每一个人手中,都仿佛执着一根无形之针,刺向一个个无形之穴。
“师尊……”他对着江水轻声自语,“您当年说,‘针入三息定生死’,讲的是一针之威,一人之力。可如今……”
他的话音渐渐消散在风中。
“这天下,已无人执针。可每一寸沉默被打破的地方,都是落针。”
风过江面,唯见万顷波光轻轻颤动,如万针齐鸣,替天而行。
几天后,柳溪村那位带着《哭声记事册》的代表,在百草盟的授意下,郑重地踏上了归途。
他身后,跟着数名抄录员,他们将带着这本册子的抄本,前往其余三十五村。
柳溪村的村民们自发地送到村口,看着代表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他们相信,他们用眼泪和哭声写下的东西,将成为拯救更多人的良方。
这是一种全新的力量,源自最本能的情感宣泄。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当一本记录痛苦的册子被当成治愈的圣典,当一种自发的宣泄被塑造成必须遵循的仪式,那被打破的枷锁,或许正在以另一种更加坚固、也更加隐蔽的方式,重新被铸造起来。
一场源于“寂静”的瘟疫刚刚退去,而另一场以“喧哗”为名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