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程高已把药罐放在灶上。
陶罐里浮着半片枇杷叶,边缘被煮得卷了起来,混合着几丝麻黄的苦香弥漫进草庐。
王二狗扒着门框揉眼睛,头顶翘起几缕乱发:“师兄这是要煮糖霜吗?”话音未落,就被程高抄起的药杵碰到了肩头——并非真的砸下去,只是轻轻碰了碰,却把少年逗得缩着脖子直乐。
“傻狗,这是师父要的‘寒症引子’。”程高掀开罐盖,看着药汁滚出深褐色的泡沫,“等会儿你去林子里砍一捆湿柴,烧起来要冒青烟。”
草席上的涪翁正往怀里塞一个铜制的熏笼,听到这话抬眼说道:“青烟要往我车帘里钻,呛得我咳嗽得越厉害越好。”他的指尖在熏笼表面敲了敲,青铜纹路还留着昨夜摩挲的温度,“商队的刘头可盯着呢,咱们这‘病得连药钱都掏不出’的穷医工,得演得像点儿。”
王二狗突然窜过来,蹲在他脚边:“师父,我也能演!我可以帮您捶背,喊‘老人家您歇着’——”
“你少添乱。”涪翁屈指弹了弹他的额头,不过在触碰到那温热的皮肤时,放轻了力道,“昨夜毒血才吐干净,今日跟在程高后头,他让你递药箱你就递,让你闭嘴你就……”
“就当一块木头!”王二狗拍着胸脯,后槽牙还沾着程高塞给他的枣糕渣,“我比木头还结实!”
程高把药汁过滤到陶碗里,端到涪翁面前时故意晃了晃:“这药苦得能让人嗓子难受,您可得痛痛快快地喝下去。”
涪翁接过去,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时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苦?当年在太医院给元帝煎参茸汤,那才叫腻得难受。”他抹了抹嘴,指腹蹭到了嘴角的药渍,“刘头的商队辰时要过涪水桥,咱们得赶在太阳把雾晒透之前上路。”
三个人的影子被晨光拉得细长,拖在青石板上。
王二狗背着半旧的药箱走在前面,箱角的补丁是程高连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程高扶着涪翁的胳膊,老人的重量让他肩背绷得笔直——其实涪翁根本没病,只是垂着眼睛咳嗽,每咳一声都要扶着胸口,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商队的枣红马在桥头打着响鼻,刘头掀开车帘张望,看到这三人就皱起了眉头:“老人家这副模样,路上要是断了气……”
“死不了。”涪翁咳得弯下了腰,指节紧紧攥住程高的手腕,“我这徒弟会扎针,比你雇的那些走方郎中强十倍。”
程高立刻从药箱里抽出银针,在刘头眼前晃了晃:“前几天在镇上,我师父用这根针救了一个溺水的孩子。”他指尖一挑,银针“叮”的一声扎进了路边野菊的花蕊里,“您要不信,我给您扎个‘止渴穴’?”
刘头喉结动了动,盯着那朵被钉在土坡上的野菊,最终挥了挥手:“上车吧。”
车帘一放下,涪翁的咳嗽声就减弱了。
他摸出一块手帕掩住嘴,指缝里漏出半声轻笑:“程高这手扎花的本事,比扎人还利落。”
“跟您学的。”程高把药箱放在脚边,“您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时,不也拿竹简写药方当作消遣吗?”
王二狗趴在车窗缝上看风景,突然压低声音说:“到城门了!”
长安的夯土城门像一头巨兽,青灰色的城砖上还留着两年前绿林军攻城时的箭痕。
守城的兵丁举着火把走过来,火光映得程高的针囊发亮——他赶紧把针囊往怀里拢了拢,那是用涪翁的旧衣服改的,边角还绣着一片银杏叶。
“商队从哪里来的?”兵丁的矛尖挑起车帘,寒光扫过涪翁蜡黄的脸。
“从巴郡来的。”程高往前迈了半步,挡在兵丁和涪翁中间,“这位是我的师父,路上染上了风寒,咳得说不出话……”
“说不出话?”兵丁眯起眼睛,矛尖转向涪翁的咽喉,“那我问你,太医院新出的《疗风方》里,防风赔几钱?”
涪翁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盯着兵丁腰间的玉佩——那是医衡会的云纹标记,和陈老信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指尖在袖中摸向针囊,最里层的赤针还带着体温。
“咳……咳咳……”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佝偻成虾米状,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程高立刻扶住他,指尖在他后颈轻轻一按——这是师徒间的暗号:稳住。
兵丁的矛尖又往前送了一寸左右:“装病?”
涪翁的手突然抓住矛杆,指甲几乎掐进了木头里。
他仰头看向兵丁,眼底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像破风箱似的喘息声。
程高看得心里一紧——这不是演的,师父是真的动怒了。
“哑……哑穴……”涪翁突然艰难地比了个手势,指了指自己喉结下方,“针……针封住的……”
程高立刻反应过来,从药箱里翻出银针:“这位军爷,我师父前日给人治疗失音症,不小心扎中了,这会儿真说不出话!您瞧——”他捏起银针在涪翁颈侧比划着,“我这就给解开……”
“罢了罢了。”兵丁缩回矛杆,“商队进城要交三成货税,赶紧的!”
车帘重新放下时,涪翁的手指还在发抖。
他摸出那枚青铜印,印面烫得惊人,残篇的字迹在掌心若隐若现。
程高递来温水,他却摆了摆手:“去西市的回春堂,陈老的徒弟阿九应该在那里等我们。”
回春堂的门帘是褪色的青布,门楣上的“妙手回春”木牌缺了一个角。
阿九正在柜台后拨算盘,抬头看到三人,算盘珠“哗啦”一声撒了一地。
“先生!”他扑过来要下跪,被涪翁一把拽住胳膊,“别声张。”
后堂的暗室里,烛火映照着满墙的旧书。
涪翁翻到《灵枢·九针》残卷时,指尖突然停住了——原本“针入三息”的记载被涂改成了“针入七息”,墨迹还带着潮气。
“医衡会的人来过。”他把残卷拍在案上,震得烛火直晃,“他们改的不是字,是人命。”
程高凑过去看,喉结动了动:“七息……若是救治心衰的病人,多留针四息,血脉反而会淤积……”
“所以他们要让天下的大夫都扎错针。”涪翁抓起另一卷《脉经》,封皮内侧赫然盖着医衡会的朱印,“陈老说他们要收集天下医典,我原以为是抢夺,没想到是……”他说不下去了,指节捏得发白。
王二狗蹲在墙角翻药柜,突然举起一个陶瓶:“师父您看,这是您当年配的‘止痉散’!”
涪翁接过陶瓶,瓶颈的绳结还是他亲手系的。
药香混合着旧纸的味道弥漫进鼻腔,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发红:“他们改得了书,改不了药。改得了药,改不了……”他摸了摸程高腰间的针囊,“改不了这双手。”
一更梆子声响起时,阿九送来热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