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镇的晨雾裹着湿冷的潮气,漫过青石板缝里的青苔。
王二狗的声音像沾了水的棉絮,黏在涪翁耳边:昨儿个茶棚里那说书的拍着桌子讲,镇中学馆藏着本《太素脉诀》,说是前朝太医院的孤本——他偷偷瞥了眼涪翁的脸色,见对方指节在粗布衣襟上轻轻叩了两下,后半句便咽进了喉咙里。
程高的手掌按在腰间药囊上,指腹隔着粗麻触到里面排列整齐的针管。
自跟着涪翁出了山,他们已在三个郡县换过装束,上回在南阳郡被郡县小吏盘查时,师父用赤针点了对方哑穴,他至今记得那小吏涨红的脸和喉咙里的呜咽。
此刻他望着涪翁微颤的肩背,喉结动了动:师父,前儿个李崇的人还在巴郡贴告示......
告示上画的是渔翁。涪翁突然开口,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石子,我这会子是卖药的张老汉。他弯腰扯了把道旁的野艾,揉碎了敷在脸上,草汁顺着皱纹往下淌,你俩记住,我耳背,问价要大点声。
学馆的朱漆门半掩着,门楣上安和书塾四个金漆字掉了层皮。
程高扶着张老汉的胳膊跨进门时,闻到了熟悉的墨香——混着旧书的霉味,像极了天禄阁书库的气息。
涪翁的手指在门柱上轻轻一蹭,沾了层薄灰,眼底闪过丝锐光:这门今早刚擦过。
书库在东厢,木楼梯踩上去直响。
程高守在楼梯口,望着涪翁佝偻的背影钻进堆满竹简的阁楼。
阳光从破窗棂漏进来,在老人背上切出斑驳的亮块,他看见那双手在简册间游走,像游鱼穿过水草,突然顿住——指尖停在一卷裹着绢布的简牍前。
找到了。涪翁的声音压得极低,程高却听得真切。
他快步上楼,就见师父正小心展开绢布,泛黄的简片上太素脉诀·卷三几个隶字,被虫蛀出几个圆洞,却仍像火炭般灼人。
涪翁的拇指抚过简片边缘的校雠标记,那是他在天禄阁时惯用的朱笔圈点,此刻却泛着暗褐色,不知是血还是茶渍。
这是当年......程高刚开口,后颈突然窜起寒意。
李先生,多年不见。
声音像片薄冰,从脊梁骨底下漫上来。
涪翁的背僵了一瞬,随即缓缓转身。
穿青衫的男子立在楼梯口,斗笠压得低,阴影里只看得见紧抿的唇线。
程高下意识去摸针囊,却被涪翁用手肘轻轻撞了下——那是退后半步的暗号。
先生认错人了。涪翁扯着公鸭嗓笑,手却悄悄按在简牍上。
青衫客摘了斗笠,露出张清瘦的脸,眉骨处有道淡疤:当年天禄阁校书,李大人总爱用赤针挑灯,墨渍溅在《黄帝内经》上,还是在下帮您擦的。他目光扫过涪翁怀里的简牍,《太素脉诀》乃岐伯一脉秘传,李大人如今做了渔翁,怎的还执着这些?
涪翁的指节捏得发白。
天禄阁被焚那晚,他抱着半箱残卷从火海里爬出来,确实有个帮他搬书的书吏——只是那人的眉骨,原没有这道疤。医道是活水,得流进千万人手里才不会臭。他松开按简牍的手,先生若是想要,不妨明说。
青衫客笑了,指尖叩了叩腰间玉牌——那是儒门的标记:在下只是好奇,李大人躲了这些年,为何突然要露踪迹?他重新戴上斗笠,转身时衣摆扫过楼梯扶手,劝大人一句,有些书,不是谁都能碰的。
脚步声消失在院外时,程高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涪翁将简牍重新裹好,塞进怀里:去后巷找二狗,让他备辆驴车。他摸了摸胸口,青铜印又开始发烫,比昨夜更灼人些。
次日破晓,镇外的马蹄声像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