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老宅地下密室的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百年血痂。苏念辞手中的强光手电,光束如利剑般劈开厚重的黑暗,却照不亮尽头无边的沉重。悬浮的尘埃在光柱里狂舞,仿佛无数挣扎的幽魂。每吸一口气,都是陈腐、灰尘与一种若有似无、早已渗入砖石骨髓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的窒息感,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霍沉舟的指尖,抚过冰冷墙壁上那道深深刻入石体的铁栅栏,指腹下传来粗粝的触感,以及……几道凌乱、尖锐的刮痕,深深浅浅,带着一种绝望的力度,从冰冷的石头里透出来,直刺心脏。
“这里……”霍沉舟的声音在空旷的死寂里响起,干涩沙哑,像被这尘封的空气磨去了所有水分,“不像密室,更像牢笼。”
苏念辞的心猛地一沉,光束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抓痕,寒意顺着脊椎蛇一般爬上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霍沉舟的手。他的掌心冰冷,竟比这地底的石头更甚,那细微的颤抖透过相贴的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无声地诉说着他灵魂深处正在经历的地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指嵌入他的指缝,用力地回握,仿佛要将自己微薄的热度渡过去,暖一暖他那颗骤然跌入冰窟的心。
光束最终定格在角落。那里,一个积满厚灰、毫不起眼的铁皮箱静静蛰伏,像一只沉默的怪兽。霍沉舟缓缓蹲下,拂去箱盖上的尘埃,动作近乎虔诚,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尘埃在光柱中疯狂翻涌,呛得人喉头发紧。箱盖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如同一声迟来的痛苦呻吟。箱内没有金银,只有几件洗得发白、式样简单到近乎寒酸的旧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衣物之上,静静躺着一个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早已褪色,边角磨损得厉害。
霍沉舟的目光死死胶着在那个笔记本上,呼吸骤然停滞。他认得那深蓝的封皮——在他极其模糊的幼年记忆碎片里,母亲宋绾卿坐在午后阳光斜照的窗边,手中拿着的,正是这样一个本子,对着年幼的他温柔地念着什么。那时阳光是暖的,母亲的笑容是暖的,连那本子的蓝色都仿佛浸透了阳光。而此刻,它躺在这阴冷、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地底囚笼里,褪色,冰冷,像一个被遗弃的残酷证据。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封皮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褪色的蓝,像一捧埋葬在记忆深处的雪,此刻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惨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仿佛在竭力压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毁灭冲动。苏念辞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在急剧降低,那是一种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最终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破败铁锈和尘封绝望的味道,猛地掀开了那本沉重的蓝色笔记。泛黄发脆的纸张在幽暗的光线下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亡魂的低语。娟秀而略显急促的字迹跃入眼帘,墨色早已沉淀成一种悲怆的深褐。
日记的开篇,是跳跃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欣喜:
> **【四月七日,晴】**
> 沉舟在肚子里踢我了,好有力气!像只活泼的小豹子。霍临远今天难得地笑了,摸着我的肚子说“像他”。如果孩子能像他一样健康聪慧,多好。窗外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粉白白,沉舟,你出生时,会不会也带着这样明媚的花香?
> **【五月二十日,微雨】**
> 临远说霍氏药业最新的神经修复项目有了重大突破,需要我的药理分析支持。他说这是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研究。虽然孕期反应重,但能帮到他,帮到更多人,再累也值得。只是…他最近带回实验室的空气样本,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味,像…腐败的杏仁?希望是错觉。
阳光的温度在字里行间迅速冷却,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
> **【六月十五日,阴】**
> 今日的杏仁茶,味道格外苦。临远亲自端来的,说是安神养胎。喝下后,昏沉得厉害。醒来时,熟悉的实验室天花板刺得眼睛生疼。手脚被固定着…冰冷的仪器贴在皮肤上,像毒蛇的信子。我质问临远,他只说:“绾卿,为了霍家的未来,为了我们的孩子能站在更高的起点,你需要付出一点代价。一点小小的…进化。” 代价?进化?我看着他镜片后那双狂热到陌生的眼睛,心沉到了谷底。他给我注射了什么?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杏仁茶…安神养胎?”霍沉舟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着冰渣和血腥味。他死死盯着“手脚被固定”那几个字,眼前仿佛出现了母亲苍白惊恐的脸,被束缚带勒紧的手腕,冰冷的针头刺入她孕育着生命的血管……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血脉相连的父亲!那个在他心中一直威严、强大、代表着霍氏荣光的男人!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是长久以来构筑的名为“父亲”的偶像,在这一刻被日记里冰冷的文字彻底击得粉碎,化为齑粉,每一粒都带着剧毒,狠狠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呕出来,额头青筋暴起,如同狰狞的蚯蚓在皮肤下跳动。
苏念辞的呼吸也窒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看着霍沉舟惨白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迅速崩塌的世界和疯狂滋长的赤红血丝,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她只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他此刻承受的千钧之痛。那痛苦太过庞大,几乎要将她一同碾碎。
霍沉舟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日记本。他发狠般地继续往下翻,动作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粗暴,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后面的字迹开始凌乱、潦草,甚至有些变形,饱含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
> **【七月三日,不知日夜】**
> 剧烈的头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子里搅动!视野模糊,耳鸣不断,有时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他们在记录,冰冷的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像刮在骨头上的刀。霍临远的脸在扭曲的光影里晃动,他嘴里说着“耐受性”、“突破极限”、“完美的载体”……魔鬼!他们是魔鬼!我的沉舟…我的孩子…你还好吗?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好害怕……
> **【八月十日,绝望】**
> 身体像被无数看不见的虫蚁啃噬,从骨头缝里透出难忍的酸麻和剧痛。意识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无边的黑暗和恐怖的幻象。我看到扭曲的怪物,听到婴儿凄厉的啼哭……是沉舟在哭吗?我的孩子!我拼命挣扎,冰冷的束缚带却勒得更紧。他们加大了剂量…一种深蓝色的针剂…注射时,血管像要冻结、爆裂!霍临远!你听着!如果我死了,如果我的孩子有任何不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霍家每一个沾满鲜血的人,都要下地狱!
“耐受性…突破极限…完美的载体…”霍沉舟喃喃念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反复捅刺着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母亲承受的惨无人道的折磨,字字泣血,句句剜心。她身体被剧毒侵蚀的痛苦,她精神濒临崩溃的恐惧,她对腹中孩子那肝肠寸断的担忧和绝望的愧疚……这一切,全都拜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父亲所赐!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砰”的一声闷响,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石屑缓缓流下,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色。墙壁纹丝不动,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血印,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
“沉舟!”苏念辞惊呼出声,心疼得几乎要裂开,扑上去死死抓住他鲜血淋漓的手腕,阻止他再次伤害自己。温热的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滴落在他血肉模糊的手背上。“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她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带着无力的哀求。
霍沉舟猛地抽回手,仿佛那触碰会灼伤他。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日记本,如同濒死的野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粗暴地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的字迹,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却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那是耗尽所有生命力后的死寂:
> **【日期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