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张居正与海瑞的对比,无情地击碎了他这单纯的信念。
“那张江陵,结宦官,媚后宫,行权术,排异己,按圣贤道理,此乃奸佞之行!可他……他却能富国强兵,被后世评为霍光、诸葛一类,甚至关乎国运?!” 方孝孺喃喃自语,逻辑陷入死循环,“海刚峰,清如水,明如镜,抬棺死谏,刚直不阿,乃忠臣楷模!可为何……为何在张居正当政时,反而只能投闲置散,无所作为?”
他感到一种认知被撕裂的痛苦。如果张居正那样的“权臣”能救大明,而海瑞这样的“直臣”反而在关键时刻“无用”,那么他所孜孜追求的“道”,他所坚信的通过个人道德修养就能治国平天下的理念,究竟还有多少价值?自己若身处彼时朝堂,是该学张居正的“通权达变”,还是效海瑞的“宁折不弯”?无论哪种选择,似乎都与他内心坚守的纯粹儒家教义产生了抵牾。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仕途前景产生了动摇。
同样陷入困惑的,还有正在赶路进京的黄子澄与齐德。两人在驿站中相对无言,气氛压抑。
“子澄兄,”齐德声音干涩,“那张居正……行事如此……不拘一格,却成中兴名臣。海瑞那般刚正,反遭闲置。这……这官场之道,究竟该如何行走?我等若一味秉持刚直,是否会如海瑞一般?若……若稍作变通,又该如何把握分寸,不至沦为谄媚权术之辈?” 他感觉前路迷雾重重,原本因皇帝征召而燃起的雄心,此刻被浇了一盆冷水。
黄子澄脸色同样难看,他比齐德更渴望功名,此刻也更加彷徨:“圣贤书……未曾教我等这些啊!只言要‘忠’,要‘直’,可未曾言,这‘忠’与‘直’,在朝堂之上,竟有如此多无可奈何!” 他开始怀疑,自己熟读的那些经义,在真实而复杂的权力场中,是否真的能作为安身立命的指南。
与方孝孺等人的理念冲击不同,同样在进京路上的施耐庵与罗贯中,则从这官场悖论中,品出了另一种滋味——那是比他们笔下江湖更加深沉、更加凶险的“水”。
“好家伙……” 罗贯中咂摸着嘴,压低声音对施耐庵道,“耐庵兄,这张首辅与海青天,一个如深渊潜龙,翻云覆雨;一个如出水青莲,亭亭净植。这庙堂之上的波澜,可比咱们写的那些阵前斗将、沙场厮杀,凶险诡谲何止百倍!”
施耐庵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良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带着一种恍然顿悟的疲惫:
“贯中,我……我好像明白,我那《江湖豪客传》里,宋江为何总是显得那般……那般憋屈与矛盾了。”
罗贯中一愣:“兄长何出此言?”
施耐庵苦笑道:“我写宋江,只当他是个县衙小吏出身,虽有些权谋,格局终究有限。如今看来,是我浅薄了!莫说是宋江,即便将他放到这大明朝堂,面对张居正这等人物,他那点仗义疏财、笼络人心的手段,恐怕连做棋子的资格都勉强!真正的朝廷,哪里是梁山泊那种快意恩仇的水泊?这是无垠深海,暗流汹涌,巨鲸潜行!一步踏错,便是尸骨无存,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他回想起自己笔下宋江的种种挣扎与妥协,曾经觉得是人物塑造的缺陷,此刻却觉得无比真实。“在这等深海之中,想做海瑞般的青莲,需有粉身碎骨的觉悟;想做张居正般的潜龙,更需有背负万世骂名的勇气与翻江倒海的手段……我等区区文人,妄图以笔墨描绘其间万一,已是可笑,还想亲身涉足其中?”
一股强烈的退意,在施耐庵心中萌生。那博学鸿儒科的功名诱惑,在看清这“官场深海”的真面目后,似乎也变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可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