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灰蒙,压抑得如同铅块。韩国公李善长坐在自家府邸的书房内,窗外树影摇曳,映在他苍老而疲惫的脸上。他这些日子心力交瘁,早已没了观看天幕的心情,昨夜更是早早歇下。此刻,他正听着儿子李祺面色凝重地复述昨夜天幕的内容,以及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太子朱标,听闻天幕议论太子命运,竟当场吐血昏厥!
李祺将昨夜天幕如何从讨论“祖孙可见否”歪楼到历代太子艰辛,如何提及胤礽的“四十年太子”、隆庆帝的“储位悬空”,以及最后朱及第总结那番“朱棣一脉能吃苦却享不了福”、“太子压抑过甚易致崩殂”的言论,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李善长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指尖冰凉。
“唉——” 良久,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彻骨寒意的叹息从李善长喉中溢出,“天幕……天幕这是要将大明的天,生生捅破啊……”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望向了那座巍峨而森严的皇城,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陛下……陛下的性子,你我都清楚。刚毅雄猜,最忌旁人动摇国本,尤其是涉及太子,涉及他那宝贝标儿。如今天幕屡屡言中未来隐秘,更句句直指储君凶险,陛下心中积郁的惊怒恐慌,恐怕已如火山熔岩,濒临爆发了。”
李祺屏住呼吸,不敢接话。
李善长继续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若这天幕再如此‘妖言’下去,不断刺激陛下……老夫恐怕,陛下盛怒忧惧之下,心神损耗过巨,未必……未必能等到洪武三十一年了。”
这个推断让李祺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
“那……那父亲,太子殿下他……” 李祺的声音带着颤抖。
“太子?” 李善长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若能熬过此劫,顺利继位,或可延续国祚。若……若真如天幕某种暗示,由燕王继位……”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对他来说,谁当皇帝,在眼下,或许已经不是最要紧的事了。
最要紧的是他李善长自己,以及他身后这偌大的李氏家族!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绝望,一种冰冷的明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陛下若自觉时日无多,以他宁枉勿纵的性子,必定会……为后世之君扫清障碍。”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按天幕所说,上位去世前为了给子孙辅路,从胡惟庸的案子,到蓝玉案,牵连了多少人?你忘了么?老夫这等功高震主、又深知朝廷隐秘的开国旧臣,在他眼中,便是新君最大的障碍之一!”
他猛地抓住李祺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李祺吃痛:“他绝不会放心留下老夫!绝不会!”
一股前所未有的死志,如同寒冬的雾气,瞬间弥漫了李善长的全身。他松开手,颓然靠回椅背,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雕梁画栋,喃喃自语:
“或许……或许老夫自己寻个了断,趁着现在还来得及,还能得个……得个囫囵尸首,陛下念在旧情,或可……或可保全我李氏一门香火不绝……”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地滋长起来。自尽,对于一位位极人臣的开国元勋而言,是何等的屈辱和悲哀!但比起被抄家灭族、身败名裂的下场,这似乎成了唯一一条……能给家族留下些许生路的绝路。
李祺看着父亲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眼中那决绝的死气,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李善长的腿,泣不成声:“父亲!不可!万万不可啊!事情尚未到那一步,或许……或许还有转机……”
李善长却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哭求,他只是呆呆地坐着,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暮气与绝望之中。书房内,只剩下李祺压抑的哭泣声。这位曾辅佐朱元璋开创大明基业的智者,此刻心中所盘算的,已非权位荣华,而是如何用自己的死,来为家族换取一线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