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共鸣]家国山河论
胡公馆的暖阁里,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悬挂的字画上,微微摇曳。檀香的清芬与旧宣纸的霉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氛围。赵致远(墨生)那句关于“道”的反问,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吴忠友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了圈圈涟漪。
吴忠友没有立刻回答。他扶了扶眼镜,目光重新落回那幅山水残卷,手指无意识地在画中那座孤峭的城关上虚划着,仿佛在推演某种攻防。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墨先生所言‘道’,太过空泛。兵家之道,在于天时、地利、人和。守城之道,在于高城、深池、足兵、足食。如今西安,城防日渐坚固,物资仍在调集,何言失‘道’?” 他试图用纯粹的职业军事视角,来框定和抵御赵致远那更具哲学意味的诘问。
赵致远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应对。他不急不躁,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开浮叶,仿佛真的只是在与友人品茗论画。
“吴参谋所言极是,兵家之‘术’,确在于此。”他先予以肯定,随即话锋如绵里藏针,悄然递出,“然则,《孙子》开篇即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其所察者,首重‘五事’,道、天、地、将、法。而‘道’居其首。‘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
他顿了顿,观察着吴忠友的反应,见其眼神微动,才继续道:“晚生游学东瀛时,曾见其举国上下,穷兵黩武,看似兵精粮足,术之极致。然其侵我华夏,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失尽人心。其‘术’愈精,其‘道’愈亏,故虽猖獗一时,终难逃败亡之局。此非‘道’之重要性乎?”
他将日本侵华作为反面例子,既符合他“留日学生”的身份,又将“道”具体化为“民心向背”,狠狠地敲击在吴忠友的心坎上。
吴忠友的嘴角紧紧抿起。他何尝不知民心的重要性?他身处体制内,对前方的溃败、后方的腐败、民众的怨声载道,比赵致远有着更切肤的感受。但他长期所受的教育和身份,让他无法轻易认同对方的观点。
“墨先生是在指责政府……失了民心?”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戒备。
“晚生不敢。”赵致远立刻谦逊地低头,语气却依旧平稳,“晚生一介布衣,岂敢妄议国是。只是纵观史册,但凡守城之战,内外交困、民心离散者,纵有孙吴再生,亦难回天。譬如南宋之襄阳,城坚池阔,兵粮足备,固守六年,终因外无援兵,内失民心(指吕文焕部分部下动摇及当时大局),而致城破。可见,这‘道’之一字,关乎的不仅是战场胜负,更是……天下大势,人心所向。”
他再次将话题引向历史,借古讽今,既避免了直接攻击现政权带来的风险,又将“民心”与“大势”这两个沉重的概念,不动声色地压在了吴忠友的心头。
吴忠友沉默了。他无法反驳赵致远引用的史实。襄阳之围,正是他研究古代城防战例时无数次扼腕叹息的典型。他仿佛看到眼前的山水画活了过来,那画中的孤城与现实中重兵布防的西安重叠在一起。城还是那座城,但城外的“势”,城内的“心”,却已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