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尾部竟延伸出一方小巧的露天平台,四周有低矮的玉栏围护。
平台中央摆放着一副简单的石桌石凳,置身于此,视野极为开阔,下方是翻滚的云海,远处天际线染着瑰丽的晚霞。
男子随意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指了指对面:“坐吧,不必拘谨。”他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与广场上那副威严模样判若两人。“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武兴,外门弟子。在宗门内,于李清风长老执掌的执法殿中当差。”
陈昀心中微震。
执法殿!这名字一听便知是宗门内权重之地。
自己不过是一介毫无灵根的凡人,竟值得这位在执法殿当差的外门弟子如此礼遇?
仅仅是因为那块玉牌代表的、虚无缥缈的“李清风长老后人”身份?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恐怕还是大大低估了那位素未谋面的“仙人老祖”在流云宗的分量!
“多谢上仙……白师兄。”陈昀改口,依言在白武兴对面坐下,姿态依旧恭敬,但少了几分刻板。
他明白对方是在示好,自己不能拂了这份善意,而且,他确实有太多关于修仙界、关于流云宗的疑问需要解答。
白武兴心中自有盘算。他出身微末,四百年苦修才得以跻身外门,在执法殿中也是如履薄冰,毫无根基。
李清风长老在宗门地位超然,千年来孑然一身,未有道侣,也无直系后人。
数百年前曾收养一孤儿李珣为徒,视为己出,可惜那位李珣师兄两年前据说已在外陨落。
眼前这陈昀,极有可能就是李长老在仙凡两界唯一可查的血脉后裔!
李长老再淡泊,也绝不可能对其完全置之不理。
此时交好,无异于雪中送炭,远胜于日后的锦上添花。
更关键的是……白武兴脑海中浮现出那位风华绝代的少女身影。
两年前李清风长老亲自带回宗门的少女——李秀缘!
她天资绝世,甫一入门便惊动全宗,如今已被立为流云宗少宗主,是宗门未来的擎天巨柱!
宗主对其都青眼有加。
李长老于她有知遇引路之恩,李秀缘对李长老的尊敬和亲近,宗门上下有目共睹。
若自己能通过陈昀,在李长老乃至那位前途无量的少宗主面前挂上个名号……白武兴的心头一片火热。
这简直是天赐的机缘!
“陈师弟,”白武兴的语气更加温和亲近,如同一位真正的师兄,“你对这修仙界……了解多少?”
陈昀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谦卑,苦笑道:“白师兄见笑了。师弟我来自大离南部边境的方云城,地处偏远,消息闭塞至极。对修仙界……实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此番入宗,心中惶恐,还望师兄不吝指点迷津。”
“方云城?!”白武兴猛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带翻了石凳,脸上写满了惊愕。
陈昀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白师兄,可是……有何不妥?”
白武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新坐下,看向陈昀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热切。“哦,没什么,没什么不妥。”
他摆摆手,语气却更加郑重,“只是……只是宗门前两天刚收了一位绝世天才,亦是从方云城而来。如今,她已是本宗的少宗主!”
陈昀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少宗主?方云城?
难道是……李秀缘?!
他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惊讶:“啊!竟有此事?少宗主竟与我同乡?真是……真是难以置信!”
他巧妙地避开了追问,转而将话题引向自己更关心也更安全的方向:“白师兄,师弟初来乍到,对宗门规矩一无所知,心中着实惶恐。不知在宗门内,有何禁忌是万万不可触碰的?还请师兄指点,以免师弟懵懂无知,冒犯了仙师,惹下祸端。”
“方云城”和“少宗主”这两个词,如同投入白武兴心湖的两块巨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少宗主李秀缘念旧,时常流露出想回凡俗故地看看的心思,这在宗门高层并非秘密。
眼前这陈昀,不仅是李长老的后人,竟还是少宗主的同乡!
若他能与少宗主搭上话……白武兴感觉自己眼前仿佛铺开了一条金光大道!
他看向陈昀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客气,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看“机缘”的炽热。
“师弟不必过于担忧。”白武兴的声音越发温和,耐心解释,“你们无法修炼,只能在宗门山脚下的‘尘缘谷’生活。主要职责是看护药圃、照料灵兽、以及处理一些与凡俗界往来的琐事。只要谨记一点:无召不得擅入仙山范围,安心在山下做事,便无大碍。宗门规矩森严,但也并非不近人情。”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鼓励:“不过,陈师弟你身份特殊,毕竟是李长老的后人。日后若有机缘,或可被调往山上当差。比如去后厨帮工,或是负责一些殿宇庭院的洒扫。若有识字懂文的,甚至有机会被派往藏经阁,做些修补书卷的轻省活计。”
“后厨?藏经阁?”陈昀这次是真的愣住了,嘴巴微张,满脸的不可思议,“仙……仙师们也需要吃饭?藏经阁这等仙家重地,我们这等凡人也能进去?”
这与他想象中清心寡欲、终日苦修、动辄斗法争雄的修仙世界,差距未免太大了!
笑起来,笑声爽朗,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了然:“师弟啊,修士也是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有口腹之欲,有倦怠之时。我等虽常年闭关苦修,或是奔波在外,寻觅天材地宝、斩妖除魔、守护一方安宁。但终究还是血肉之躯,未曾真正超脱凡俗之境,更非长老们那般已臻化境的高人。”
他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般描绘起流云宗内“接地气”的一面:
“宗门内设有专供弟子长老饮食的‘灵膳堂’,烹饪各种蕴含灵气的食材,满足口腹之欲。莫说弟子,便是许多长老也对此道颇为喜爱呢!”
“还有‘百酿坊’,酿造各色灵酒琼浆,不少长老都好这一口,便是宗主大人闲暇时也常小酌几杯。”
“更有‘雅乐阁’,养着技艺精湛的曲乐戏班,每日皆有演出。修炼之余,听听丝竹管弦,看看歌舞戏曲,也是极好的消遣。”
“至于藏经阁,”白武兴笑着解释,“顶层收藏的自然是宗门核心功法典籍,非核心弟子长老不得入内。但那一层之下,尤其是一层,多是些杂文轶事、地理志异、诗词歌赋、乃至修士界的常识秘闻、奇谈怪论。这些书卷供弟子们闲暇时翻阅解闷,增长见闻。你们若去帮忙,便是修补整理这些‘闲书’,真正的功法秘籍,你们是接触不到的。”
陈昀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这与他从小到大听说的、想象的那个飞天遁地、不食人间烟火、只知追求力量与长生的修士世界,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们不是应该餐风饮露、斩断尘缘、为了一个排名或一件法宝打得头破血流吗?
白武兴看着陈昀那副“三观尽碎”的呆滞模样,笑意更深了:“怎么?陈师弟,跟你想象中的仙家气象……不太一样是吧?”
“这……这……这……”陈昀连说了三个“这”字,依旧无法组织起完整的语言来表达内心的震撼与荒谬感。
“哈哈哈哈……”白武兴的笑声在云海之上回荡,“我初入宗门时,也是你这般模样!修士的世界,说到底,与我们凡俗世界并无本质的不同。凡人是人,修士亦是脱胎于人。我们不过是多了一条求仙问道、探索长生、追求更强力量的路罢了。”
他语气变得深邃而富有哲理:“但这条路漫长而艰辛,枯坐苦修、刀光剑影,谁能一直绷紧心弦?若不适当放松,排解心中郁结,极易滋生心魔,走火入魔!人皆有爱好,此乃天性。否则,宗门何须专门设立‘尘缘谷’,招揽你们这些凡俗杂役来处理这些‘俗务’?”
白武兴甚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更有甚者,一些师兄弟外出执行任务时,还会隐匿身份,偷偷溜去凡俗界的繁华之地,出入那风月场所寻欢作乐呢!”
“我流云宗下辖凡俗国度二十有四,门人弟子数以万计。大离皇朝地处偏僻,对修仙界了解有限,实属正常。一些强大的王朝,修士往来已是常事,凡人对修士的存在也习以为常了。”
他拍了拍陈昀的肩膀,“这些,你日后在尘缘谷待久了,自然便会慢慢知晓。”
两个时辰的倾谈,白武兴的话语如同洪流,彻底冲垮了陈昀心中那由传说故事堆砌起来的、关于修仙界的全部想象。
那些关于不食人间烟火、清冷孤绝的幻想,那些关于残酷竞争、弱肉强食的臆测,都在白武兴描绘的这幅充满烟火气息、人情世故的“真实画卷”前,轰然崩塌,碎了一地。
正当陈昀还沉浸在巨大的认知颠覆中,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时,白武兴含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看,师弟,我们到了。”
陈昀下意识地顺着白武兴的目光望去。
只见前方翻涌的云海豁然开朗,一片难以想象的壮丽景象撞入眼帘——无数座奇峰峻岭拔地而起,直插云霄。
山峰之上,琼楼玉宇星罗棋布,飞檐斗拱在云雾霞光中若隐若现。
巨大的瀑布如银龙般从山巅垂落,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仙鹤灵禽成群结队,在云山雾海间翩然翱翔,发出清越的鸣叫。
浓郁到化不开的天地灵气扑面而来,仅仅是深吸一口,便让人感觉浑身舒畅,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
层峦叠嶂之间,一座最为宏伟、气象万千的巨大山峰傲然耸立,如同擎天巨柱。峰顶之上,一座恢弘无比的宫殿群在万丈霞光中熠熠生辉,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严与磅礴仙意。
宫殿上空,巨大的“流云”二字道韵流转,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散发着镇压寰宇的磅礴气息。
流云宗,仙门巨擘,赫然在望!
飞舟缓缓减速,朝着下方一片被苍翠群山环抱、灵气盎然的山谷降落而去。
那里,便是凡俗杂役的居所——尘缘谷。陈昀的新生活,以及那条颠覆了他全部认知的、真实的仙凡之路,即将在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