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带着积郁百年的沉闷,猛地从豁口灌入,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陈昀、墨琼,连同那只灰毛秃尾的幼狼啸天,凝固在飞扬的尘土中。
目光穿透弥漫的尘埃,死死钉在洞窟深处。
那里,一道身影端坐于青玉高台之上,纹丝不动。
青灰色道袍在突然涌入的风中微微鼓荡,仿佛只是被惊扰了清梦,而非沉寂了漫长岁月。
面容清癯,眉眼间甚至残留着生前的轮廓,若非那层挥之不去的死寂覆盖其上,几可乱真。
墨琼下意识垂眼,指尖方才催开岩壁的莹白灵光尚未完全散去,此刻竟似被无形丝线牵引,幽幽流转,与那道人衣襟上繁复的暗金流云纹遥相呼应!
两种光芒在幽暗的石窟中交织、旋绕,勾勒出诡谲而沉寂的光晕,如同某种无声的哀歌。
“跪!”
陈昀喉咙里炸出的暴喝,尖锐得劈开了死寂。
声音未落,他双膝已如铁锤般狠狠砸在嶙峋的碎石地上,膝盖骨与岩石撞击的闷响令人牙酸。
墨琼尚未来得及反应,脖颈已被一股巨力按着,额头“砰”地一声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
他眼角余光瞥见啸天,这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狼崽子,此刻灰毛根根炸起,缩成一只刺球,秃尾巴死死夹在股间,呜咽被扼在喉咙深处,只剩粗重恐惧的喘息——它远比他们更早嗅到了那弥漫在空气里、来自生命本源的巨大危机。
额头紧贴的岩石,阴寒刺骨,那寒意顺着骨头缝直往脑髓里钻。
陈昀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疯狂搏动的突突声,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整整一百年,踏遍三十二处所谓仙迹废墟,他们太熟悉“异常即死亡”这条用无数教训刻下的铁律。
而此刻,这洞窟深处弥漫的,是比已知的死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未知。
那端坐的身影,是神?是尸?抑或是某种无法理解的恐怖存在?
他甚至没完全看清那是什么,但本能已如冰水浇头——能将自己封死在这绝壁洞窟中的,绝非俗物!
墨琼能在此吸收整整一年的“仙气”,那源头……除了传说中的神仙洞府,还能是什么?!
跪拜,是此刻唯一的选择。
误闯仙居,窃取仙气,此乃大不敬!是取死之道!
无论那高台上是沉睡的神只还是等待清算的仙人,卑微与顺从,或许能换来一线生机。
百年的挣扎求生,早已将“该怂则怂”四个字刻进了他们的骨髓。
硬气?那是给有资格的人准备的。
他们只有命。
“晚辈无知……误闯仙居……乞……乞仙人恕罪……”陈昀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在空旷的石壁间徒劳地回荡,只惊起了几只倒悬的夜蝠,蝠翼划破死寂的声响更添阴森。
“完了……完了……吸干了他的仙气……怕不是下一刻就被弹指轰成齑粉……”陈昀心底冰凉一片,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像一尊石雕,连呼吸都死死屏住,唯恐一丝气流也会惊动那未知的存在。
时间在极致的死寂中凝固、拉长,唯有洞外山风拂过松林的单调沙沙声,间或几声遥远的鸟啼,更衬得洞内如同被遗忘的墓穴。
陈昀、墨琼、啸天,保持着最卑微的五体投地之姿,身体僵硬如铁,每一寸肌肉都在恐惧的煎熬中绷紧、酸痛。若只是单纯的路过,或许还有胆量打量,甚至上前探个究竟。
可他们心里明镜似的——墨琼在此处整整“偷食”了一年!
将那洞中残余的所谓“仙气”吸食殆尽!
这无异于掘了仙人的根基,夺了仙人的食粮!
那高台上的存在,焉能不怒?
陈昀喉头忽地涌上一股腥甜,他强压下去,心中骇然——他们竟在这诡异死寂的墓穴里,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身体早已麻木冰冷得如同不属于自己。
终于,当第一缕清冷的月光,如银色的刀刃,斜斜切入幽暗的洞窟,在地面拖出一道狭长的光痕时,陈昀的意志再也无法抵御那蚀骨的恐惧与好奇。
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几乎僵硬的脖颈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角度,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眼珠的转动,仅以余光,战战兢兢地投向那月光边缘的玉台。
只一眼,心脏几乎停跳。
月光勾勒出那身影清晰的轮廓——确实是一个人!
青灰色道袍,盘膝端坐,双目紧闭。
玉台旁,散落着几个小巧的玉瓶、瓷罐,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冷光。
并非想象中青面獠牙的魔神,也非虚无缥缈的仙灵,只是一个……坐着的死人?
陈昀的心猛地一抽,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窟,不敢确认。
他迅速垂下头,将额头重新死死抵住冰冷的地面,恢复那最虔诚也最卑微的跪拜姿态。
身侧的墨琼和啸天,如同他的影子,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屏到了极致,只待他一丝最微小的示意。
又是半个时辰在死寂中爬过,陈昀的思绪在惊疑的漩涡里翻滚。
“是考验?看我们心诚与否,耐性如何?”
“还是仙人入定神游,不知外物?”
“莫非……元神出窍?”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出:“该不会……早已坐化?”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草疯长。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无顾忌地投向那身影。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道袍之上。
那清癯的面容依旧,姿态依旧,仿佛连时间都在他身上凝固。
只是……陈昀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道人微微抿着的嘴角旁,一道早已凝结干涸的暗红血痕,在月华的映照下,竟泛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异紫色!
“是尸臭。”墨琼闷闷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强忍的恶心。
他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一片煞白,显然是被那悄然弥漫开来的、混合着尘土和某种甜腻腐败的气息熏得难以忍受。
“死了?”陈昀猛地扭头,与墨琼、啸天惊疑的目光撞在一起。
三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踩空的茫然。
神仙……也会腐烂发臭?
互相搀扶着,僵硬麻木的腿脚几乎不听使唤,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啸天试探性地嗅了嗅空气,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亦步亦趋地跟在陈昀脚边。
他们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近那方青玉高台。
离得近了,看得更清。
那尸体面容看上去约莫三十许人,头束着简单的道冠,一身青灰道袍质地不凡,袖口以金线绣着流云纹饰,此刻在月光下也黯淡无光。
腰间系着一块非金非铁的深色令牌。嘴角那抹紫黑色的血痕触目惊心。
然而,他脸上并无痛苦扭曲,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追忆的平静,仿佛沉入了永恒的梦境。
陈昀的目光被那腰牌牢牢吸住。
令牌古朴,边缘刻满细密繁复的纹路。当他靠近,那令牌上盘绕的云纹中心,两个古篆字“流云”,竟似被无形的力量激活,幽幽泛起一层极淡的、温润的白光。
当陈昀屏住呼吸,用一根随手拾来的枯枝,极其小心地挑开尸体怀中那方折叠的、边缘已染上大片深褐血渍的丝绢时,身旁的墨琼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冰凉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掐住了他的手腕!
那绝非恐惧。
陈昀清晰地感受到,墨琼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共鸣般的悸动,正通过她冰冷的手指传递过来!
丝绢在枯枝的拨弄下,缓缓展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