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煤化”事件的余波,如同阴冷的冬雨,持续浸润着省府大院。林辰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曾经或敬畏、或热切的目光,如今多了几分审视、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他主导的工业转型升级系列座谈会无限期推迟,原本排满的调研日程也骤然清冷下来。这是一种无声的孤立,是权力场对“失败者”最直接的反馈。
他没有试图去辩解,也没有动用任何关系去强行扭转舆论。他知道,在官场,有些跟头,必须自己结结实实地摔下去,才能记住疼,才能看清路。他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除了处理日常必须的公务,大部分时间都在反复研读省内各地区的产业报告、历年经济数据、以及各种政策文件,像一个初学者般,重新认识和描摹这片他意图施展抱负的土地。
他让秘书找来了“红旗煤化”及其所在县市过去二十年的详细档案,从财政收支到人口结构,从产业变迁到信访记录,一页一页地仔细翻阅。他试图抛开宏观的战略和光鲜的数据,去理解那片土地上具体的人,他们的生计、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期望。
几天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情。他没有带随行记者,没有通知市县领导,只带着秘书和司机,再次驱车数百公里,来到了“红旗煤化”所在的县城。这一次,他没有去县政府,也没有去企业,而是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夹克,走进了县城老旧的居民区,走进了路边的茶馆,走进了聚集着下岗工人的劳务市场。
他不再以省长的身份高谈阔论,而是作为一个倾听者,递上烟,泡上茶,听那些满脸风霜的工人、焦虑的小贩、无奈的基层干部,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他们的生活,他们对工厂的感情,他们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他们对“上面”政策的种种不解和怨气。
他听到了在正式汇报里永远听不到的声音:有老工人对技艺失传的痛惜,有中年人对再就业年龄歧视的愤怒,有年轻人对离开故土的抗拒,也有基层干部在执行政策时的无奈和变通。他看到了改革蓝图背后,那些被宏大数据所忽略的、活生生的个体命运。
在这个过程中,他遭遇过冷眼,遭遇过激动的质问,甚至有一次,在劳务市场被几个情绪激动的工人认出,险些被围住。但他始终保持着耐心和平静。
一天晚上,他住在县城一家普通的招待所里,窗外是稀疏的灯火和寂静的街道。秘书忍不住劝道:“林省长,您何必亲自来受这个委屈?这些情况,让
林辰站在窗前,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纸上得来终觉浅。不亲自来听听,看看,闻闻这里的烟火气,我永远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错在将复杂的民生问题,简化成了冰冷的经济模型和行政命令;错在过于相信顶层设计的威力,而低估了基层执行的千沟万壑;错在急于求成,试图用快刀去斩断盘根错节了几十年的乱麻。
这次静默的、近乎“微服私访”的调研,持续了三天。回到省城时,林辰的肤色黑了些,眉宇间添了几分风霜,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沉静和深邃。
他没有立刻召开会议,也没有出台新的政策,而是将自己调研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整理成了一份数万字的、不带任何官样文章的工作札记,只呈送给了省委书记和省长。在这份札记里,他没有推诿责任,没有抱怨阻力,只有对问题根源的深刻剖析和对未来路径的谨慎思考。
这份独特的“汇报”,在省委最高层引发了不小的震动。其坦诚与务实,超越了一般的工作报告,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反省与誓言。
与此同时,他没有放弃行动,只是改变了方式。他不再强推“关停并转”,而是指示相关部门,联合联盟的技术力量,先期在“红旗煤化”启动一个投入不大、但见效快的环保设施技术改造试点项目,并配套开展针对性的职工技能转型培训,让工人们先看到改变的可能和实实在在的技能提升。同时,他协调省人社厅、财政厅,细化并提前兑现部分安置承诺,以重建信任。
步子慢了下来,却更加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