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桥下孤魂(上)(2 / 2)

老鬼在我身后,发出了极力压抑的、兴奋的喘息。

锁魂链悬在了婴灵的上方,暗红色的光芒流转,仿佛迫不及待要吞噬那纯净的白光。

我的手臂肌肉绷紧,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罪恶与决绝,都凝聚在了这即将落下的一链之上。

就在锁链即将触碰到那柔白光晕的刹那——

那熟睡的婴灵,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无法形容的眼睛。清澈得如同忘川河源头传说中的圣泉,却又深邃得像包含了宇宙星辰。里面没有初生魂体的懵懂,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古老的悲悯。

它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手中高悬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锁魂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我僵在原地,手臂维持着下砸的姿态,魂体深处的每一个念头都像是被冻结了。

它……看见了。

它看见了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阴暗,所有的不甘与罪恶。

那双眼睛,像两面镜子,瞬间照出了我此刻狰狞、扭曲、卑微而又疯狂的魂体。

然后,它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是一个简单的摇头。

却像一柄无形的巨锤,裹挟着三百年的孤苦、三百年的压抑、以及最后这一刻抉择带来的全部重量,轰然砸在了我的魂魄核心之上。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是锁魂链落下的声音。

是我紧握锁链的手,无力地垂落,冰冷的铁链砸在坚硬的、布满怨念尘埃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那一声“哐当”,砸在地上的不止是锁魂链,还有我三百年来构筑的、摇摇欲坠的生存法则。

锁链脱手的瞬间,一股撕裂般的痛楚从魂体深处炸开。不是来自外部的攻击,而是内在的崩解。那暗红色的符文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我虚握的“手”心留下滋滋作响的灼痕,怨毒的反噬力量沿着手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阴气溃散,带来一种魂魄被寸寸凌迟的剧痛。我踉跄后退,撞在冰冷潮湿的三生石基座上,几乎要瘫软下去。

那双眼睛。

婴灵的眼睛依旧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谴责,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动。那悲悯如同最深沉的夜色,无声无息地将我淹没。它看到了我的挣扎,我的狠厉,我最终的可悲与狼狈。在那目光的注视下,我所有精心粉饰的“不得已”,所有用来自我安慰的“生存所迫”,都显得如此丑陋和可笑。

“废物!没用的东西!”

桥头老鬼气急败坏的嘶吼在一旁炸响。他脸上的腐肉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里面燃烧着贪婪被中断后的暴戾火焰。“到手的造化!你竟敢……你竟敢毁了!”

他猛地扑上来,不是扑向婴灵,而是扑向地上那截仍在散发不祥红光的锁魂链。他那扭曲乌黑的手指刚要触碰到链身,锁链却像是拥有生命般,猛地弹跳起来,暗红符文炽亮,一股阴狠的反震之力迸发,将老鬼狠狠掀飞出去,撞在奈何桥的栏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魂体都淡薄了几分,发出痛苦的哀嚎。

这法器,认主,或者说,它只认可“任务”的执行者。黑七将它“给”了我,在我彻底放弃任务的瞬间,它便成了无主的凶物,带着未能满足的嗜血渴望,反噬一切贸然触碰者。

而我,就是它反噬的首要目标。

那灼痕般的痛楚还在蔓延,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我的魂魄根基。更可怕的是,一种无形的标记似乎被打在了我的身上。我能感觉到,四周原本就浓郁的阴气变得更加粘稠,带着明确的恶意。黑暗中,一些原本蛰伏的、不怀好意的视线变得更加清晰,带着审视猎物般的贪婪,锁定了我。

黑七的“订单”,我搞砸了。不仅搞砸了,还触碰了某种禁忌。那个婴灵……绝非凡物。而我放弃任务的举动,无疑同时得罪了黑七,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人物。

地府的规则,或者说,这腐烂秩序下的潜规则,露出了它更加狰狞的獠牙。完成任务,你能获得奖赏;失败,尤其是这种关键任务的失败,代价将是毁灭性的。

“嗬……嗬……”我靠着三生石,艰难地喘息,魂体的疼痛和心灵的冲击让我几乎无法思考。目光所及,那婴灵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睛,恢复了那安详的睡姿,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但它周身那纯净的白色光晕,似乎……更明亮了一些,在这污浊的环境中,像一盏不容亵渎的明灯。

而我这污秽的、即将被清算的魂魄,正瘫坐在它的光芒边缘,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冰冷注视。

“桀桀桀……报应来了……”桥头老鬼挣扎着爬起,虽然虚弱,却带着幸灾乐祸的恶毒,他指着我的身后,“小子,看看谁来了?”

阴风骤然变得凌厉,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气息。两个高大的身影,如同撕裂灰蒙雾气般,出现在不远处。他们穿着制式的鬼差服,但颜色更深,近乎墨黑,手中持着的不是普通的打魂鞭,而是缠绕着黑色电光的缚魂索。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青黑,眼眶中是两团跳跃的、冰冷的幽蓝火焰。

是监察司的鬼差!地位远高于黑七那种维持秩序的皂隶,专门处理地府的“违规”事件,尤其是涉及阴吏和重要魂魄的案件。

他们径直向我走来,步伐沉重,每一下都仿佛踩在我的魂魄节点上,让我动弹不得。周围的窃窃私语和恶意视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鬼魂,包括桥头老鬼,都惊恐地缩回了阴影里,生怕被牵连。

“编号癸七四九,”其中一个监察鬼差开口,声音如同寒冰摩擦,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擅动禁制法器锁魂链,意图袭击特殊魂体,任务失败,引发法器反噬。依律,锁拿,打入孽镜台候审!”

特殊魂体?果然!

我的心沉入无底深渊。孽镜台!那是照彻生前死后一切罪业的地方,一旦被打入,所有阴暗心思、所作恶行都将无所遁形,之后便是根据罪业量刑,最轻也是打入地狱受刑,重的……直接魂飞魄散!

我想辩解,想说是黑七给我的锁魂链,想说我只是……只是一时糊涂。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在监察司面前,任何狡辩都是徒劳,甚至可能罪加一等。

另一名鬼差已经抖开了缚魂索,那黑色电光噼啪作响,散发出令我魂体战栗的毁灭气息。只要被捆上,我这三百年苦苦维持的魂魄,恐怕立刻就会崩溃大半。

绝望如同忘川的河水,彻底淹没了我。结束了。三百年的挣扎,最终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就在那缠绕着电光的缚魂索即将落到我身上的刹那——

“且慢。”

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阴风的呼啸,传入了在场每一个“存在”的耳中。

两名监察鬼差动作一顿,缠绕的电光都凝滞了片刻。他们同时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座巨大的、映照着无数光影片段的三生石。

我也艰难地抬起头。

只见三生石光滑如镜的表面上,原本混乱流动的轮回景象渐渐平息,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逐渐清晰,并非实体,更像是一道投射过来的意念显化。他穿着一袭古朴的青灰色长袍,面容模糊不清,只能感觉到一种历经无尽岁月的沧桑与宁静。他站在那里,仿佛与三生石融为一体,成为了这地府规则的一部分。

“石老?”两名监察鬼差显然认得这道意念,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但那公事公办的姿态并未改变,“此獠触犯阴律,我等依律拿人,还请石老行个方便。”

被称为石老的意念虚影,目光(如果那模糊的面容上有目光的话)似乎扫过我,然后落在了我身旁依旧安睡的婴灵身上,停留了一瞬。

“此子之过,孽镜台自会明察。”石老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然,其最终一刻,心存一丝未泯之念,未使恶行落实。此念,于这无间之中,亦是微光。”

他顿了顿,看向监察鬼差:“带走可以,缚魂索暂且免了。他魂体已受法器反噬,濒临溃散,经不起尔等索上雷煞。便让他自行走去孽镜台吧。”

自行走去?两名监察鬼差对视一眼,似乎在用无声的方式交流。按律,重犯必须上缚魂索,以防逃脱或反抗。但石老在地府地位超然,虽不直接掌权,却连十殿阎罗有时也要听取他的意见。他的面子,不能不给。

更重要的是,他们也能感觉到我魂体的状况,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那锁魂链的反噬还在持续侵蚀,别说逃跑,能维持形体不散已是勉强。

“……既然石老开口,便依石老。”为首的监察鬼差最终沉声道,收起了缚魂索,但冰冷的视线依旧锁定了我,“编号癸七四九,跟上!若敢拖延,立时叫你魂飞魄散!”

压力稍减,但我心中的绝望并未散去。自行走去孽镜台,不过是延缓了片刻的刑罚。到了那里,在孽镜之下,我这一切,又能瞒得过谁?

我挣扎着,想要向石老的意念表达一丝感激,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眼。但当我看向三生石时,那道虚影已经悄然消散,石面恢复了以往光影流转的模样,仿佛从未有过异常。

只有那个婴灵,依旧在阴影下沉睡,周身纯净的光芒,与我此刻的污秽和绝望,形成了讽刺无比的对比。

“走!”监察鬼差厉声催促。

我艰难地站直身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锁魂链反噬的痛楚和魂体本源的虚弱交织在一起。我跟在两个高大的鬼差身后,离开了奈何桥畔,离开了那片我徘徊了三百年的地方。

桥头老鬼在远处阴影里看着我,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一丝残留的贪婪的复杂表情。

前方的路,通往地府深处,通往审判与毁灭的孽镜台。灰蒙蒙的雾气在脚下翻滚,两侧是扭曲怪诞的冥界植被,偶尔能看到受刑的魂魄在远处发出凄厉的惨叫。

我知道,我完了。

但就在这无边的绝望中,石老那句“心存一丝未泯之念,未使恶行落实。此念,于这无间之中,亦是微光。”却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在我死寂的魂魄深处,顽强地闪烁着。

那算什么?对我临阵退缩的讽刺?还是……一丝极其渺茫的、我无法理解的转机?

我不知道。

我只能拖着残破的魂体,在监察鬼差的押送下,一步步走向那注定审判我所有罪业的明镜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