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桥下孤魂(中)(1 / 2)

脚下的路,不再是奈何桥畔那相对“熟悉”的阴土,而是某种暗沉、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石板。雾气在这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紫灰色,缭绕翻涌,其中似乎夹杂着无数细碎的、痛苦的呻吟。两侧不再是空旷,而是出现了扭曲虬结的怪树,枝干如同干枯的臂骨,叶片则像是一片片蜷缩的人耳,在无声地倾听着这地府深处的哀嚎。

越往里走,空气越发沉重。并非物理上的重量,而是一种直抵魂魄核心的威压,混杂着亿万年来在此接受审判、承受刑罚的魂灵所留下的恐惧、悔恨与绝望。我的魂体本就因锁魂链的反噬而千疮百孔,行走在这条通往孽镜台的路上,更像是被无形的锉刀一遍遍刮过,每一次抬脚都牵扯着濒临溃散的痛楚。

两名监察鬼差一前一后,沉默地押送着我。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阴冷秩序气息,与周围环境中弥漫的混乱痛苦形成鲜明对比,却同样令人窒息。他们不需要催促,因为我知道,任何迟疑都会招致立刻的、毫不留情的毁灭。那缚魂索虽然未曾加身,但它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

路旁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景象。并非实体,而是浓郁怨气与残留记忆凝聚成的幻影。一个身影在油锅中翻滚,皮开肉绽,发出无声的尖啸;另一个被巨大的石磨缓缓碾过,魂体化作碎片又重组,周而复始;还有被拔舌、被冰封、被铁树穿刺……地狱的种种酷刑,以这种片段的方式,冲击着我的感知。

这些,或许就是我的未来。不,甚至更糟。因为我是“罪上加罪”,不仅生前有业(否则也不会滞留奈何桥三百年),死后更行了恶端,还触犯了地府的“规矩”。

石老那句“微光”的话语,在这无边的绝望景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狂风中的一点烛火,随时可能熄灭。那一丝未泯之念?那临阵的退缩?在孽镜台那照彻一切虚妄的明镜之前,又能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甚至可能因为这份“虚伪”而罪加一等。

就在我的意志几乎要被这前路的恐怖彻底压垮时,前方引路的鬼差突然停下了脚步。

雾气在这里略微稀薄,露出道路旁边一片相对“宁静”的区域。那里没有恐怖的刑罚幻影,只有一片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土地。土地上,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株植物。

它不高,形态有些像人间的茶树,但枝叶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死灰色。然而,在这片死灰之上,却点缀着几颗果实。那果实异常鲜艳,呈现出一种诱惑的、仿佛流淌着蜜糖的橙红色,表面光滑,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香气。

仅仅是闻到那香气,我本就虚弱的魂体竟然感到了一丝短暂的、虚假的舒适感,仿佛干涸的河道被注入了清泉,连锁魂链反噬的痛楚都减轻了些许。

“惑心果。”身后的鬼差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看一眼便走,莫要停留。”

惑心果?我听说过这东西的传说。生长在地府极阴秽之地,以魂魄的执念和痛苦为养分。它的果实能暂时麻痹魂体的痛楚,甚至制造出美好的幻境,让服用者沉溺其中。但代价是,它会悄无声息地侵蚀魂魄的本源,让服用者在虚幻的满足中逐渐迷失自我,最终化为这果树的养料,或者成为浑浑噩噩、只知追逐下一次“愉悦”的失魂鬼。

就在这时,那株惑心果树旁,一个蜷缩在地上的黑影猛地动了。那是一个衣衫褴褛、魂体淡薄到几乎透明的老鬼。他双眼空洞,嘴角流着涎水,死死盯着树上一颗最饱满的果实。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猛地扑了上去,用尽残存的力量,将那果实摘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瞬间,他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的愉悦。他瘫倒在地,身体微微抽搐,脸上露出婴儿般纯净(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仿佛置身于最美好的梦境。他周身的魂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黯淡,几乎要与周围的暗红色土地融为一体。

他满足了。但也彻底完了。

我心中一阵恶寒。这惑心果,不就是地府另一种形式的“诱惑”吗?与桥头老鬼教唆的偷抢、黑七暗示的“任务”本质相同,都是让魂魄在绝望中抓住一根致命的稻草,最终更快地走向毁灭。

“走!”前面的鬼差再次厉声催促,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株妖异的果树和那个沉溺幻境的老鬼。那短暂的舒适感是假的,是陷阱。真正的痛苦,我必须承受。

我们继续前行。道路开始向上倾斜,雾气逐渐淡去,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平台的轮廓。那平台通体由某种漆黑的石材砌成,边缘雕刻着无数狰狞的鬼怪图案,仿佛在无声地咆哮。平台中央,隐约可见一面巨大的、散发着朦胧白光的物体。

孽镜台。

越是靠近,那股审判的威压就越是强烈。我能感觉到,平台上空似乎有无数的“视线”投注下来,冰冷、客观,不带任何情感,只是在审视,在记录。

押送我的鬼差在平台边缘停下。其中一人转向我,那双跳动着幽蓝火焰的眼眶毫无感情地注视着我:“编号癸七四九,上前,立于镜前。”

我的魂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艰难地迈出脚步,踏上了那冰冷漆黑的石台。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根针扎进魂魄。终于,我站定在那面巨大的镜子前。

这面镜子,并非清晰的玻璃或水晶,更像是由凝聚到极致的白光构成,表面光滑如脂,却又仿佛有云雾在其中缓缓流转。镜框是某种暗金色的金属,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符文,隐隐与整个地府的规则相连。

我抬起头,看向镜中。

没有立刻出现想象中的、生前死后种种罪行的画面。镜面最初只是一片朦胧的白光,然后,光芒开始波动,如同水面被投入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

渐渐地,一些模糊的景象开始浮现。

那是我生前。并非什么大奸大恶,只是一些平凡的、属于小人物的挣扎与不堪。为了几两银子与人争执,背后说过邻居的闲话,在饥荒年月偷偷藏起过一点口粮……琐碎,却真实。这些画面快速闪过,带着一种淡淡的、令人不适的灰暗色调。

然后,画面一转,变成了奈何桥下的三百年。

我看到自己蜷缩在桥墩下,看着其他鬼魂领取供奉,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羡慕与嫉妒。我看到自己被强大的厉鬼欺凌,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受。我看到自己为了多吸一口稀薄的阴气,与同样弱小的鬼魂争抢地盘……卑微,麻木,苟延残喘。

镜中的景象开始加速,色彩也变得愈发阴暗。

我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在桥头老鬼的教唆下,偷取一个新魂的冥钞,那瞬间的紧张与得手后扭曲的兴奋。

我看到了自己一次次将辛苦“积攒”的冥币和阳气结晶,谄媚地塞给鬼差黑七,换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关照”或是排队时向前挪动几步的机会。

我看到了自己殴打一个更弱的游魂,只因为它不小心撞到了我。

贪婪,狡诈,欺软怕硬……这三百年地府底层挣扎所沾染的污秽,被孽镜台毫无保留地映照出来,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堪入目。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不久之前。

奈何桥下,三生石旁。我手中高悬着暗红色的锁魂链,脸上是狰狞的狠厉与挣扎,对准了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散发着纯净白光的婴灵。

镜中的我,魂体因欲望和恐惧而扭曲,眼神浑浊,充满了毁灭性的疯狂。那个形象,与我记忆中那个只是“想投胎”的可怜孤魂,相差何止万里!

巨大的羞耻和悔恨如同岩浆般灼烧着我的魂魄。我想闭上眼睛,想转过头去,但孽镜台的力量牢牢禁锢着我,强迫我直视自己最丑陋、最真实的一面。

就在我以为这罪业的展示即将达到顶峰,等待着最终审判降临时,镜中的画面,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高悬的锁魂链,并没有落下。

镜中的“我”,手臂在剧烈颤抖,脸上的疯狂与挣扎交织,最终,那疯狂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彻底的、筋疲力尽的……放弃。

然后,锁魂链脱手,砸落在地。

画面定格在我瘫软在地,撞上三生石基座,与那双纯净、悲悯的婴灵眼睛对视的瞬间。

镜中的景象开始模糊,最终,所有画面都消失了,镜面恢复成一片朦胧的白光。

整个孽镜台一片死寂。只有那无形的、来自规则本身的审视感,依旧沉重地压在我的身上。

没有宣判,没有刑罚立刻降临。

但我知道,审判已经完成。我生前死后的所有,无论大小,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已被记录,被衡量。

我等待着。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是刀山火海?是油锅冰窟?还是……彻底的,魂飞魄散?

时间,在这地府的审判之地,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宏大、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仿佛从镜中,又仿佛从这平台的每一个角落,缓缓响起:

“罪魂癸七四九,生前碌碌,有小恶无大孽。死后滞留阴司,积怨生邪,行偷窃、抢夺、谄媚阴吏之事,罪业加深。然……”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

“最终关头,面对先天纯净魂体,受法器诱惑而不失最后一点恻隐,恶行未遂。此一念之转,虽微,却如暗夜萤火,未使灵台彻底蒙尘。”

“功过相抵,难赎前愆。然,地府律法,亦存一线之机。”

“判:免于地狱酷刑,然需受‘洗魂涤魄’之苦,洗炼罪业,重铸魂基。刑期……不定。何时罪业消弭,何时方可再入轮回。”

“即刻执行!”

洗魂涤魄?那是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种刑罚。听起来似乎比直接的地狱酷刑“温和”,但“刑期不定”、“重铸魂基”这些字眼,却让我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

不等我细想,脚下的漆黑石台突然亮起无数细密的银色符文。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包裹、拉扯。眼前的孽镜台、监察鬼差,乃至整个地府的景象都开始扭曲、模糊,最终被一片纯粹的、撕裂般的白光彻底吞噬。

那白光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凛冽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它不照亮前路,只灼烧魂体。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洪流的破布,在无法抗拒的力量中翻滚、撕扯。孽镜台的威严,监察鬼差冰冷的目光,乃至整个地府的景象,都被这狂暴的能量流绞得粉碎,只剩下最纯粹的、针对魂魄本源的冲刷。

不知过了多久,那毁灭性的撕扯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空”。

我“存在”,却又感觉不到自己的形状。没有手脚,没有躯干,甚至没有通常意义上魂体凝聚的形态。我仿佛只是一团稀薄的意识,悬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虚空之中。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的标记,只有永恒的、死寂的灰。

这就是“洗魂涤魄”?

最初的茫然过去,痛苦开始显现。并非锁魂链反噬那种尖锐的撕裂痛,也非地狱幻影带来的恐惧之痛,而是一种……消融之痛。

构成我存在的每一缕阴气,每一丝执念,每一片承载着记忆与情感的魂质,都在这片灰色虚空中被缓慢地、无可挽回地剥离、分解。像冰雪置于烈日,像沙堡面对潮汐。我能“看”到(如果这种纯粹的感知能被称为“看”的话),那些代表着我三百年挣扎的怨愤,那些偷窃抢夺留下的污渍,那些谄媚阴吏时的卑微,如同黑色的烟雾,从我这团意识中被一丝丝抽离,然后在灰色中湮灭,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