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也沉默地、惊恐地散去了。留下我,抱着石头儿,独自面对这片浸透了血泪、埋葬着真相和亡魂的废墟。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噩梦中跋涉。
李家废墟成了村人谈之色变的禁地。没人敢靠近,更没人敢来帮忙。我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忍着腹部的隐痛,在废墟中艰难地清理出一小块勉强能栖身的地方。用残存的木板和茅草搭了个摇摇欲坠的窝棚,勉强遮风挡雨。
食物是最大的问题。村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偶尔有好心的老人或妇人,会趁夜在废墟边缘放上一点粗粮或野菜,便如同被鬼追一般匆匆逃走。我知道,这是他们能给予的最大善意,也是他们心中那点未泯的良知和对亡魂的畏惧使然。
石头儿很乖。他不哭不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醒来时,就用那双纯净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或者好奇地看着从窝棚缝隙里漏进来的阳光。只有在我腹部疼痛难忍或精神极度低落时,他会伸出小手,贴在我的身上。那股温润的暖流便会悄然流淌,驱散痛苦,带来一丝慰藉和力量。心口的金芒,似乎也随着他的成长,变得稍微明亮了一点点。
他的存在,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墙角那片泥泞里,鬼婴小小的尸体,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风吹日晒雨淋,青灰色的皮肤变得更加晦暗,小小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并不浓烈的腐朽气息。奇怪的是,没有任何虫蚁鸟兽敢于靠近他。仿佛那具小小的尸体周围,依旧残留着一丝令人畏惧的冰冷气息。每次看到那小小的身影,我的心都会一阵刺痛。那是我的“长子”,一个从未被期待、诞生于仇恨和怨毒、最终又在疯狂中自我毁灭的生命。我找来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远远地盖在了他的身上。这大概是我这个“母亲”,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
院中那个巨大的新坟,我一直不敢靠近。只在每日晨昏,抱着石头儿,远远地对着它,默默地点点头。心中没有祈祷,只有无尽的悲悯和一声声无声的“安息”。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废墟、孤寂和村民的恐惧排斥中,艰难地熬下去。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了整个村庄。
起初是村东头王老汉家的小孙子,高烧不退,浑身起满紫黑色的斑块,口鼻流血,不到两天就没了。接着是隔壁的李二狗,症状一模一样。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村庄。染病的人越来越多,死亡如同收割庄稼般迅速。草药的香气混合着焚烧尸体的焦臭,日夜弥漫。哭嚎声、祈祷声、绝望的诅咒声,不绝于耳。整个村庄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人心惶惶,如同末日降临。
我的窝棚在村外废墟,反而成了暂时的避风港。但看着昔日熟悉的村庄陷入地狱般的惨境,听着那绝望的哭嚎,我的心如同被油煎。
这天夜里,风雨交加。窝棚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从缝隙里不断渗入。石头儿被雷声惊醒,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着。我紧紧抱着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的恐惧。
“哇——!娘!娘你别死啊!哇——!”
一阵撕心裂肺的孩童哭嚎,穿透风雨,清晰地传了过来!声音很近,就在废墟边缘!
是村西头铁匠家的小儿子,虎子!一个才五六岁、虎头虎脑的孩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心下一惊,抱着石头儿,艰难地挪到窝棚门口,掀开草帘一角向外望去。
风雨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向我的窝棚跑来!正是虎子!他浑身湿透,小脸烧得通红,眼神涣散,一边跑一边哭喊着娘。更可怕的是,借着窝棚里微弱的油灯光,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已经布满了大片紫黑色的、触目惊心的斑块!
瘟疫!他也染上了!
虎子显然已经神志不清,只是本能地朝着有光的地方、朝着他潜意识里可能觉得能救他娘的地方跑。他踉跄着冲过废墟,眼看就要扑到窝棚门口!
“别过来!”我惊恐地尖叫出声!瘟疫!致命的瘟疫!石头儿还这么小!
然而,晚了。
虎子小小的身体,在距离窝棚门口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猛地一软,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泥水里,小小的身体抽搐着,哭声变得微弱而绝望。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和巨大的不忍在心中激烈交战。救?怎么救?我自己都朝不保夕,更怕传染给石头儿!不救?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死在眼前?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浑身冰冷僵硬之际——
怀中的石头儿,忽然动了。
他挣扎着从我怀里探出小身子,纯净的眼眸死死盯着风雨中泥水里那个抽搐的小小身影。小脸上不再是平日的懵懂平静,而是充满了焦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心口那个微小的金色光点,骤然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光芒!
嗡——!
一股温暖而磅礴的力量,如同初升的朝阳,猛地从石头儿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金光瞬间冲破了窝棚的束缚,将方圆数丈的风雨都映照得一片辉煌!
金光如同有生命般,瞬间笼罩了倒在泥水中的虎子!
奇迹发生了!
虎子身上那大片紫黑色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斑块,在金光的照耀下,如同遇到了克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淡、消退!他滚烫的皮肤迅速降温,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涣散的眼神也渐渐恢复了神采!短短几个呼吸间,刚才还奄奄一息、浑身恶斑的孩子,竟然在金光的笼罩下,停止了抽搐,呼吸变得平稳悠长,皮肤上的紫黑色斑块消失无踪,只剩下病后的苍白!
金光缓缓收敛,重新回到石头儿心口,光芒黯淡了许多。石头儿小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我怀里,小脸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似乎消耗了巨大的力量。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风雨依旧。
窝棚门口,虎子茫然地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和手臂,又看了看周围,小脸上充满了困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而我,抱着沉睡的石头儿,站在窝棚门口,看着风雨中那个死里逃生的孩子,整个人如同被惊雷劈中,僵立当场。
治愈……净化……
石头儿……他……他救了虎子?!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绝望的村庄里炸开了锅!
起初没人相信。虎子爹娘抱着死里逃生的儿子,哭得肝肠寸断,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夜在李家废墟边缘看到的金光和奇迹。当奄奄一息的虎子真的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身上恐怖的瘟疫斑块消失无踪时,所有的质疑都化作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神迹降临的敬畏!
“神童!那个孩子是神童!”
“是菩萨转世!来救我们的!”
“快!快求秀娘!求神童救命啊!”
求生的欲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排斥。濒死的病患家属,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冲向李家废墟,跪倒在我那摇摇欲坠的窝棚外,哭喊着哀求。
“秀娘!求求您!救救我家男人吧!”
“神童!小神仙!救救我娘吧!她快不行了!”
“我们错了!以前是我们有眼无珠!求您大发慈悲啊!”
看着窝棚外黑压压跪倒一片、哭喊哀求的人群,看着他们眼中那绝望中迸发出的最后一丝希冀,我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石头儿……他刚刚救了虎子,就虚弱成那样……他还那么小……这力量对他会不会有伤害?瘟疫这么凶猛,他能救多少人?
我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石头儿。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巨大的祈求声浪,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襟。
【娘亲……帮帮他们……】一个极其微弱、带着疲惫的意念,在我心底响起。
我的心瞬间软了,也痛了。
最终,我抱着石头儿,走出了窝棚。
我没有承诺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些绝望的眼睛。然后,我抱着石头儿,走向了那些被瘟疫折磨、濒临死亡的人们。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绝望和希冀交织的目光中,石头儿纯净的眼眸望向那些痛苦挣扎的病人。心口的金芒再次亮起,虽然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黯淡,消耗之后他的小脸也更加苍白,但他没有退缩。
温暖的金光一次次亮起,笼罩在一个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病人身上。
紫黑的斑块在金光中如冰雪消融。
滚烫的体温迅速恢复正常。
急促的喘息变得平稳。
绝望的眼神重新燃起生机。
一个,两个,三个……
每一次金光的亮起,都伴随着人群中爆发的、劫后余生的痛哭和无法言喻的感激涕零。每一次金光熄灭,石头儿在我怀中的分量都仿佛更沉了一分,他的小脸也更白一分。
瘟疫的蔓延,被这不可思议的力量,硬生生遏制住了。
村民们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恐惧和排斥被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和感激所取代。他们自发地开始帮我清理李家废墟的瓦砾,送来食物、干净的衣物和草药。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灾星和怪物之母的女人,此刻成了整个村庄的希望和救星。
新的木屋在原址上一点点搭建起来,虽然简陋,却坚固温暖。院中那个埋葬着柳娘母子的巨大土包,被村民们用青石小心地垒砌起来,形成了一座简朴却庄重的坟茔。坟前,时常有人默默地放上几束野花,或是一碗清水。没有人再敢提起当年那桩血腥的丑事,但那份敬畏和赎罪之心,却无声地流淌在每一个村民的行动中。
至于墙角那片泥泞,在清理废墟时,村民们用最恭敬的态度,将鬼婴小小的尸体收敛起来。没有像对待李家其他人那样草席裹了埋掉,而是用上好的杉木打了一口小小的棺材。下葬的地点,就在他母亲和兄弟的坟茔旁边,紧挨着那棵断裂的巨大槐树根。
下葬那天,没有哭声,只有一片沉重的静默。我抱着石头儿,站在新坟前。
石头儿纯净的眼眸望着那口小小的棺木,又望了望旁边母亲兄弟的坟茔,小脸上充满了深沉的悲伤。他伸出小手,指向那棵断裂的、早已失去生机的老槐树根部。
【阿哥……喜欢……那里……】
村民们不明所以,但对我怀中的“神童”言听计从。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断裂的槐树根旁,挖了一个小小的墓穴,将那口小小的杉木棺椁放了进去。
泥土覆盖上去,一个新的小土包,依偎在母亲的大坟旁,也依偎着那巨大的、如同伤疤般的槐树断根。
就在棺椁入土、泥土覆盖的瞬间,异象陡生!
那早已枯死、断裂的百年老槐树根部,那狰狞的断口处,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嫩绿的新芽!
虽然只有米粒大小,在风中脆弱地颤抖着,却带着一种冲破死亡、顽强不屈的生机!
村民们惊愕地看着这一幕,随即爆发出更加敬畏的低呼,纷纷跪倒在地。
我抱着石头儿,看着那点嫩绿的新芽,又看看怀中孩子纯净眼眸里那深藏的悲伤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泪水无声地滑落。
时光荏苒。
瘟疫的阴霾早已散去,村庄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甚至比以往更加祥和。李家废墟上矗立起崭新的木屋,虽然不大,却干净温暖。院子里,柳娘母子三人的坟茔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坟前时常更换着新鲜的野花。旁边那棵断根的老槐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断裂处抽出的新枝,虽然无法恢复昔日的参天蔽日,却也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绿荫,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石头儿一天天长大。他有着和普通孩子一样的粉嫩脸颊,清澈明亮的浅褐色眼眸,奔跑时会发出清脆的笑声。他心口的金芒早已内敛不见,只有在极少数需要帮助生病的村民或受伤的小动物时,才会悄然亮起,带着温润的暖意。村民们视他如珍宝,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他纯净、善良,对所有人都带着温暖的笑意,仿佛天生就带着治愈和安抚人心的力量。
只有我知道,他偶尔会在柳娘母子的坟前,静静地站上很久。小小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双纯净的眼眸里,会浮现出一种不属于孩童的、深沉的思念和哀伤。他从不哭闹,只是安静地看着,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身旁槐树粗糙的树皮。每到这时,我便会默默地走过去,牵起他的小手,将他揽入怀中。
“石头儿,想阿娘和阿哥了?”我轻声问。
他会将小脸埋在我怀里,闷闷地“嗯”一声,小小的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腰。
“他们知道的。”我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看着坟茔上在风中摇曳的野花,看着槐树茂盛的枝叶,“他们一直都在看着石头儿,看着石头儿平安长大。他们……不痛了。”
他抬起头,纯净的眼眸望着我,里面映着夕阳的暖光,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重新绽放出温暖的笑容:“嗯!石头儿会好好的!娘亲也要好好的!”
日子平静地流淌,如同村边那条无声的小河。
又是一年深秋。寒风渐起,带着萧瑟的凉意。
这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中弥漫着大雨将至的湿闷。我坐在窗边,借着最后的天光缝补着石头儿白天玩耍时刮破的衣裳。石头儿趴在我膝头,摆弄着几片火红的枫叶,小嘴嘀嘀咕咕地讲着白天在私塾里学到的故事。
突然!
窗外毫无征兆地刮起一阵猛烈的旋风!那风阴冷刺骨,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怪响,径直扑向院中那棵老槐树!
槐树茂密的枝叶被吹得疯狂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呀!”石头儿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枫叶被风卷走。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角,小脸转向窗外,纯净的眼眸瞬间睁大,定定地望着槐树的方向,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悲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悸动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风旋在槐树下疯狂地旋转着,卷起的落叶尘土如同一个小型的龙卷!就在那风旋的中心,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下,一个极其模糊、极其虚幻的身影,缓缓地凝聚成形!
那身影很小,很淡,如同最稀薄的烟雾,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悬浮在离地尺许的空中,背对着窗户。
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背影轮廓。身上似乎穿着一件破旧的、深色的小褂子。一头乱糟糟的、枯草般的短发。
最清晰的,是他微微侧过来的半边脸。
在昏暗的光线下,在飘飞的落叶中,一只眼睛的轮廓,极其短暂地、清晰地显现出来——
是琥珀色的。
如同秋天熟透的杏子,清澈,干净,里面没有了丝毫的怨毒和冰冷,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如同深潭般的……温柔?和一丝淡淡的、释然的疲惫。
那只琥珀色的眼睛,极其短暂地、深深地,望了窗户这边一眼。
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户,落在了我怀中的石头儿身上。
然后,那虚幻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随着那个打着旋儿的阴风,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和飘飞的落叶之中。
风,停了。
槐树的枝叶停止了疯狂的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低语。
雨点,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屋顶和窗棂。
我僵在窗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指尖冰凉。刚才那一幕……是幻觉吗?
“阿哥……”怀中的石头儿,忽然轻轻地、清晰地唤了一声。
我低头看去。
石头儿依旧望着窗外槐树的方向,小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晶莹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下来。他小小的手抬起,朝着窗外那空无一物、只有雨丝飘落的槐树下,轻轻地、轻轻地,挥了挥。
仿佛在无声地道别。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屋顶,敲打着窗棂,敲打着院中那座沉默的坟茔,也敲打着那棵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焕发着新生的老槐树。
我紧紧抱着怀中默默流泪的孩子,望向窗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世界。
雨声淅沥,仿佛无数亡魂在天地间幽幽地叹息,又似在吟唱着一首古老而哀伤的……轮回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