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山风,裹挟着爆炸残留的焦糊味和灰烬,刀子般刮过幸存者的脸颊。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脚下是冰冷的泥泞和盘结的树根。身后,血色果园的方向,那冲天的火球已经坍缩成一个巨大、暗红的、如同地狱创口般的余烬核心,浓烟如同扭曲的黑色巨蟒,持续不断地升腾,将破晓前灰白的天际线染成污浊的暗红。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脚踩在湿泥和落叶上的“噗嗤”声,以及少女们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她们紧跟着前方那个在微弱天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异常坚定的黑色身影——红雀。她像一把劈开黑暗的钝刀,沉默地在前方引路,步伐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某种无形的罗盘在指引方向。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微型金属水壶,壶壁硌着她的掌心,里面那一点点清冽的液体,是她们所有人悬于生死之间的唯一凭依。
小豆子紧跟在红雀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灰色制服里瑟瑟发抖,脸上糊满了泥浆和干涸的泪痕。她几次想伸手去拽红雀的衣角,寻求一点依靠,但看到那挺直、冰冷、拒人千里的背影,又怯生生地缩回了手。其他几个稍大些的少女互相搀扶着,眼神空洞茫然,如同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还无法分辨现实。每一次脚下树枝的脆响,每一次远处山林里不知名夜枭的啼叫,都让她们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
她们穿过一片被爆炸冲击波摧残得东倒西歪的毒果林。扭曲的树干如同垂死巨人的臂膀,断裂的枝桠上还挂着零星被烤得焦黑的果实,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焦糊味。这景象刺激着少女们脆弱的神经,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安静!”红雀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想活着看到天亮,就闭上嘴,跟上!”
啜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更粗重的喘息和脚步的凌乱。她们本能地服从着这熟悉的、代表生存命令的声音,哪怕这声音来自一个刚刚还是她们眼中冷酷执行者的存在。
天光,终于在她们翻过一道长满低矮荆棘的山梁时,吝啬地渗了出来。深沉的墨蓝被稀释,东方天际泛起一层冰冷的鱼肚白。借着这微弱的光线,红雀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山梁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被晨雾笼罩的山谷。
山谷深处,一条早已干涸、布满鹅卵石的河道旁,隐约可见一座被藤蔓和荒草半掩的废弃建筑轮廓。那建筑不大,由粗糙的灰色石块垒砌,样式古旧,像一座早已被遗忘的旧磨坊,又像一座小型废弃庙宇的残骸。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凉的谷底,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毫不起眼。
红雀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里。没有路标,没有任何指引的标记,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夜莺临死前那句破碎遗言和茶社主人那双平静眼眸的直觉——那里就是目的地。七碗茶社留下的“安全屋”。
“下去。”红雀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率先沿着陡峭湿滑的山坡向下走去。
当她们终于踩着冰冷的鹅卵石,来到那座废弃石屋前时,天色已经蒙蒙亮。石屋比远处看更加残破,屋顶塌陷了大半,墙壁上爬满了厚厚的墨绿色苔藓和枯藤。唯一还算完整的是那扇厚重的、由整块粗糙木板拼成的门,门板上布满虫蛀和风雨侵蚀的痕迹,门轴早已锈死。
红雀没有尝试推门。她的目光落在门旁一块半埋入泥土、被青苔覆盖的方形石墩上。石墩表面似乎刻着什么。她走上前,用靴子刮掉厚厚的苔藓和泥土。
石墩表面,清晰地浮现出一幅极其简单却寓意深远的浮雕:一只线条古朴的青瓷茶碗,碗沿上方,漂浮着三缕袅袅上升的蒸汽。没有文字,只有这幅画。
红雀伸出手指,沿着茶碗的轮廓,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描摹了一圈。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机括咬合的脆响从厚重的木门内部传来。
紧接着,那扇看起来早已锈死的沉重木门,竟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土、干燥木料和某种极其微弱的、清冷药草气息的空气,从门缝中幽幽飘出。
少女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那如同怪兽张开巨口的黑暗门缝。
红雀没有丝毫犹豫,侧身第一个闪了进去。小豆子咬了咬牙,第二个跟了进去。其他少女面面相觑,最终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恐惧,一个接一个,如同受惊的小兽,挤进了门内。
门在最后一人进入后,无声地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屋内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借着从屋顶塌陷处和墙壁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灰白晨光,可以看清里面的景象。空间空旷,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布满灰尘。角落里堆着一些早已腐朽不堪、看不出原貌的木质工具残骸。正对门口的位置,放着一张同样布满灰尘、但结构依然完好的粗糙石桌。
石桌上,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积灰。
然而,就在少女们带着茫然和失望环顾四周时,红雀的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过地面。她的脚步停在了石桌旁。那里,地面的灰尘分布似乎有极其微妙的差异——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挪动后留下的痕迹。
她蹲下身,伸出带着战术手套的手指,沿着那细微的痕迹摸索。指尖触碰到一块石板边缘微不可查的凸起。她用力一抠!
“嘎吱……”
一块大约半米见方的石板被掀开,露出下方一个浅浅的、如同地窖入口般的方形凹槽。
凹槽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样东西,在透入的微光下,泛着冰冷而内敛的光泽:
一个与夜莺临死前捧着的、以及红雀在书房血泊中捡到的样式完全一致的青瓷碗。碗壁光洁,勾勒着飘逸的茶叶暗纹,碗内空空如也。
一个同样材质、同样风格、比碗略大一圈的青瓷钵,钵体厚实,里面盛放着大半钵深褐色的、颗粒状或块状的混合药材。一股清冽微苦、带着奇异穿透力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茶韵,随着石板的掀开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屋内的腐朽气息。
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泛黄、边缘有些毛糙的粗麻布,放在碗钵旁边。
最后,是一块巴掌大小、触手冰凉光滑的黑色硬石板,如同墨玉。石板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一道极其清晰、仿佛用刀锋瞬间划过的笔直刻痕,横贯板面,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意味。
红雀的目光首先落在那青瓷钵上。她小心地将其捧出,凑近观察。里面的药材种类繁多,有干枯蜷曲的深褐色叶片,有细小的、带着螺旋纹理的种子,有如同树皮般的棕色碎片,还有几块散发着清凉气息的灰白色矿物结晶……它们混合在一起,散发出那股奇特的、令人精神一振的药茶混合香气。这气味,与夜莺碗底残留的、以及此刻她水壶里那点液体散发的气息,隐隐呼应。
解药!这就是解除她们体内那被篡改的“清泉”之毒的配方!
她立刻放下钵,拿起那块折叠的粗麻布。布很旧,但很干净。她将其展开。
布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用极其纤细、仿佛炭笔写下的字迹。那字迹清瘦有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药材入钵,取清泉冷冽之水,文火三沸,滤渣饮尽,可净污浊。此间因果已了,债清两讫。前路荆棘,自珍重。”**
字迹下方,一个极其小巧、却异常清晰的印记。那印记并非印章,而像是一滴浓墨拓印而成,形状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茶花,花瓣的轮廓清晰而锋利。
红雀的目光在那印记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向那行字。“清泉冷冽之水”……她立刻想到了自己水壶里那点残液!那不仅仅是触发剧变的毒引,更是引动解药药性的关键“药引”!茶社主人早已算好了一切!包括她一定会带走那点残液!
她放下麻布,最后拿起那块冰冷的黑色石板。那道笔直的刻痕横贯中央,触手冰凉坚硬,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意味。这大概就是茶社主人所说的“债清两讫”的凭证。
“红雀姐姐……” 小豆子怯生生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哭腔,“我们……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其他少女也围拢过来,疲惫、恐惧、茫然和一丝微弱的希冀交织在她们年轻而污浊的脸上。
红雀没有回答。她深吸一口气,那清冽的药茶香气似乎驱散了一些肺腑间的灼痛和血腥。她将青瓷碗放在石桌上,然后将那个微型金属水壶里仅存的一点清亮液体,小心翼翼地倒入了碗底。那液体在粗糙的陶碗中,如同最纯净的晨露,散发出更加清晰的、沁人心脾的茶香。
“去找水。”红雀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冰冷,带着一种执行任务的简洁,“干净的冷水,越多越好。外面有干涸的河床,石头缝里可能有积水,或者朝露。”她指了指屋顶的破洞和墙壁缝隙,“用能找到的任何容器接。”
少女们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求生的本能再次被点燃。她们立刻行动起来,有人脱下相对干净的外衣,有人找到角落里半朽的木桶残片,有人直接用手捧,奔向墙壁的缝隙和屋顶破洞下可能聚集的雨水洼,或者冲出石屋,在干涸的河床鹅卵石间仔细寻找。
很快,她们用能找到的所有东西——破布兜着的水、半截朽木桶里浑浊但尚算干净的水、甚至用双手捧回的露水——凑齐了小半钵的冷水。
红雀小心地将冷水倒入盛放着药材的青瓷钵中,直到水面刚好没过药材。然后,她将那只盛有碗底残液(药引)的青瓷碗,轻轻放在了青瓷钵的旁边。
没有火。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堆腐朽的木料和枯藤上。她走过去,用断匕削下一些干燥的木屑和细枝,又从自己战术服内衬里摸出一个防水的微型打火石。
“嚓!嚓!”
火星迸溅,落在干燥的木屑上。一缕细微的青烟升起,随即,一簇小小的、橘黄色的火焰顽强地跳动起来。红雀小心地添加着细枝,火焰渐渐稳定。
她将青瓷钵放在临时搭建的简易石灶上,让火焰温和地舔舐着钵底。很快,钵内的冷水开始升温,药材在热力的作用下舒展、翻滚,那股清冽微苦的药茶混合香气变得更加浓郁、醇厚,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旷的石屋中,竟神奇地抚平了少女们心中的惊悸和寒意。
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流淌。红雀如同最耐心的药师,守在火边,控制着火候。少女们围坐在不远处,蜷缩着身体,目光紧紧盯着那袅袅升腾的热气和钵中翻滚的深褐色药汤。小豆子靠在红雀腿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稳。这是她们离开血色地狱后,第一次感受到一丝……安宁?
水沸了。气泡翻滚,水汽蒸腾。红雀按照麻布上的指示,让药汤保持微沸状态,静静熬煮。药香越发浓郁,颜色也变得更加深沉。
三沸之后,红雀移开了火源。滚烫的药汤在青瓷钵中渐渐平静下来,深褐色的液体如同最古老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