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鬼漠.噬心(1 / 2)

四月的阳光,在鬼漠边缘就收起了暖意,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灼烤着无边无际的黄沙。张扬最后一个跳下租来的破旧越野车,脚底扬起一小股呛人的沙尘,他夸张地咳嗽了两声,举起手机支架,屏幕里立刻映出他故作夸张的笑脸和身后那片令人心悸的广袤荒芜。

“老铁们!看见没?‘有去无回’的鬼漠!咱四个猛男靓女,今儿个就来给它正名!”他声音拔得老高,带着直播惯有的亢奋,试图驱散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干燥气味,“传说底下埋着座金子做的城,找到了咱下半辈子直接躺平!火箭刷起来!”

陈锐皱着眉,一把拍在张扬肩膀上,力道不轻:“收声!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往里钻?”他作为领队,神色严肃得如同即将踏上一场有去无回的远征。他迅速检查着背包的卡扣,又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前挂着的卫星电话——那昂贵冰冷的金属外壳,是他维系着文明世界的唯一脐带。他瞥了一眼张扬的手机屏幕,上面快速滚动的弹幕让他更加烦躁,“定位仪、卫星电话、水,这是我们保命的家伙什,都给我看紧点!”

林薇没参与两人的互动,她蹲在滚烫的沙地上,小心地摊开一张巨大的、边角磨损严重的防水地图。指尖划过那些用红笔标记出的、前人探险队留下又最终中断的模糊路线,最终停在一个被画了巨大红叉的区域——“死亡之眼”。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指腹下仿佛能感受到纸面下某种不祥的脉动。旁边,周默无声无息地靠近,递过来一个水壶。他动作轻得像沙丘上滑落的细沙,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薇薇,喝口水,路还长。”他的声音低沉温和,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专注。

林薇抬头,接过水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周默的手背,他的皮肤在沙漠的强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抿了一口水,冰凉的水线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却冲不散心头那股越来越浓重的阴霾。地图上那个红叉像一只流血的独眼,冷冷地回望着她。

“谢了,周默。”她低声说,把水壶递回。周默笑了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水壶拧紧,收进背包深处一个隔层里。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在整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越野车被抛弃在最后一块能辨认出车辙印的硬地上,像一个被遗忘的金属甲虫。四人背起沉重的行囊,绳索将他们串联成一个命运共同体,一头扎进鬼漠翻滚的金色波涛。最初的几公里,还带着点探险的新奇。张扬举着手机,对着变幻莫测的沙丘线条大呼小叫,偶尔还要陈锐不耐烦地把他拽回队伍。周默走在林薇斜后方,步履沉稳,呼吸匀长,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影子。林薇则不时停下,记录着GpS坐标,检查着腕上特制的环境监测表——温度、湿度、气压,每一个数据的细微变化都让她心头一紧。

沙丘的曲线如同凝固的金色海浪,单调地重复着,吞噬着方向感。指南针的指针开始出现轻微的、神经质般的颤抖。林薇停下脚步,再次确认方向。她举起腕表,屏幕上的数字让她瞳孔微缩:“温度41度,湿度12%,还在降……而且,气压有点不对劲,在快速下降。”

陈锐凑过来看,脸色也凝重起来:“风暴要来了?”他抬头望向天际。几分钟前还澄澈湛蓝的天空,此刻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方,正被一种浑浊的、带着病态赭石色的浓云迅速吞噬。那云层翻滚着,如同沸腾的泥浆,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逼近,无声地宣告着自然的暴怒。

“妈的!快!找避风点!”陈锐的声音瞬间撕裂了沙漠的寂静,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尖锐。

来不及了。

那堵浑浊的、接天连地的沙墙,裹挟着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扑到眼前。视野在万分之一秒内被剥夺,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黄褐色。狂暴的风像是无数只巨手,疯狂地撕扯着他们的身体,砂砾如同密集的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冲锋衣上,钻进领口、袖口,磨砺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咆哮和令人绝望的旋转。

“绳子!抓紧绳子!”陈锐的吼声在风沙中变得破碎不堪,如同溺水者的喘息。

四人死死抓住彼此,在狂风的推搡下踉跄着,像暴怒海洋中即将倾覆的小舟。张扬的手机支架早已不知去向,昂贵的手机瞬间被沙尘掩埋。他徒劳地摸索着,只抓到一把滚烫的沙。混乱中,陈锐感觉胸前猛地一痛!那根维系着唯一希望的脐带——卫星电话的天线杆,被一股狂暴的侧向力量狠狠撞折!金属断裂的脆响被风沙瞬间吞没,但他胸口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冰冷绝望,却无比清晰。

“我的电话——!”他失声嘶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末日降临般的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风魔的咆哮终于开始减弱,由近及远地退去。浑浊的沙幕缓缓沉降,如同舞台落幕。夕阳挣扎着穿透残留的沙尘,给劫后的世界涂抹上一层诡异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

劫后余生的四人瘫倒在沙窝里,剧烈地喘息、咳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粒摩擦气管的痛楚。他们抖落着头发、衣服里厚厚的沙子,如同刚从沙墓中爬出的活尸。每个人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沙,狼狈不堪。

“咳咳……妈的……差点……差点交代了……”张扬咳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

陈锐脸色铁青,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部宝贝疙瘩似的卫星电话。天线彻底断裂,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角度,屏幕漆黑一片,无论他如何疯狂地按键、拍打,都毫无反应。那冰冷死寂的屏幕,倒映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最后一线生机,断了。

“完了……”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翻滚的沙海,那血色的夕阳在他失焦的瞳孔里跳动。

林薇挣扎着坐起,第一时间检查自己的装备。背包侧袋的GpS定位仪还在,但当她试图开机时,屏幕只是微弱地闪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沙暴中不知何时渗入的细沙,已经彻底堵死了充电口和按键缝隙。她心猛地一沉,但没有像陈锐那样失态,只是默默地、用力地擦去仪器表面的沙尘,将它小心收回背包最深处。

“我的……我的定位仪也……”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竭力保持平稳,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进水了,或者进沙了,开不了机。”

“什么?!”陈锐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薇,那眼神里翻滚着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狂躁和一种即将喷发的迁怒。他猛地站起来,踉跄一步,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另一个小型电子定位仪——那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依赖。他疯狂地按着启动键,屏幕同样一片死寂。他用力甩,使劲拍,甚至用牙齿去咬那冰冷的塑料外壳。

“不!不!不可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绝望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理智的弦在极致的恐惧和希望的破灭下,铮然断裂!

“废物!都是废物!”陈锐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手臂高高扬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定位仪狠狠砸向身边一块半埋在沙中的、风蚀得如同骷髅头般的黑色岩石!

“砰——!”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塑料外壳迸裂,细小的电子元件和玻璃碎片在血色夕阳下四散飞溅,如同他彻底崩溃的希望。

碎片溅落在沙地上,也溅落在每个人的心上。张扬吓得缩了缩脖子,林薇嘴唇抿得发白。只有周默,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沾着沙尘,看着那堆残骸,又缓缓将目光移向状若疯魔的陈锐,眼神深得像两口幽暗的古井,一丝极淡、极冷的微光在井底最深处一闪而没,快得让人以为是夕阳的错觉。

短暂的歇息后,他们必须再次出发。地图成了唯一的依靠。林薇凭借着惊人的方向感和对地图的深刻记忆,在沙丘间艰难地辨认着方向。白天,太阳是悬挂在头顶的熔炉,蒸烤着每一滴水分。滚烫的沙砾透过厚重的靴底灼烧着脚掌。嘴唇干裂出血,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滚烫的沙砾,喉咙里火烧火燎。水囊的消耗速度快得惊人。

第三天,断水日。

正午的毒日头悬在头顶,像一个巨大的、无情的探照灯,把每一粒沙子都烤得滚烫。喉咙里像塞满了烧红的木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嘴唇干裂翻卷,渗出的血珠瞬间被高温蒸发,留下褐色的痂。

“水……给我……一点点……”张扬的呻吟断断续续,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几乎是被周默和陈锐半拖半拽着在移动。他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一头栽倒。

陈锐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出血的嘴唇,那动作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折磨。他解下腰间瘪得只剩一层皮的水囊,粗暴地摇晃着,里面发出几颗沙砾滚动般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声响。他眼中最后一点理性的光芒彻底被一种狂躁的绝望取代,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扫过张扬虚弱的脸,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闭嘴!哪还有水?忍着!废物!要不是你路上喝得那么快……”他喘着粗气,像一头濒死的困兽。

林薇默默地将自己水囊里最后几滴珍贵的水倒在瓶盖里,凑到张扬嘴边。那点水几乎刚碰到他干裂的唇就消失了,杯水车薪。她自己的嘴唇也裂开了口子,但她只是抿紧,将空瘪的水囊收好,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周默。周默靠在一块相对阴凉的岩石阴影下,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脸色同样苍白,但呼吸还算平稳。他放在身边的水囊看起来也瘪了下去,和林薇、陈锐的并无二致。

夕阳再次将沙丘染成血色时,张扬彻底垮了。他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前扑倒,脸埋进滚烫的沙子里,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微微起伏的背脊证明他还活着。

“张扬!张扬!”林薇扑过去,费力地将他翻过来。他的脸颊被沙子烫红了一片,双目紧闭,嘴唇乌紫,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息。

“他不行了……”林薇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抬头看向另外两人。

陈锐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靠着岩石滑坐下去,眼神空洞地望着血色的天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周默却挣扎着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张扬身边。他蹲下身,动作显得异常疲惫,探了探张扬的鼻息,又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忧虑和沉重。

“得想办法……不能看着他……”周默的声音沙哑无力,带着一种痛心的无力感。他解下自己腰间那个同样干瘪的水囊,凑到张扬嘴边,试图倒出哪怕一滴水。水囊口朝下,里面空空如也。他懊恼地、近乎绝望地用力摇晃着水囊,动作幅度很大。

就在他摇晃的瞬间——

“嗤啦!”

一声轻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声响,在死寂的空气中异常清晰!

周默的水囊侧面,靠近底部的位置,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仅存的、宝贵的、浑浊的几滴水,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瞬间涌出,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只留下一块深色的、迅速缩小的湿痕,转眼便被饥渴的沙砾吞噬殆尽,连一丝水汽都没能留下。

空气凝固了。

周默保持着那个摇晃的动作,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缓缓低头,看着水囊上那道狰狞的裂口,又抬眼看了看地上那片迅速消失的湿痕,嘴唇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表情,充满了无辜、震惊和一种巨大的、天塌地陷般的懊悔。

陈锐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刀子,猛地从空洞的天空收回,死死钉在昏迷不醒的张扬身上!那眼神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毁灭一切的暴怒!他死死盯着张扬腰间那个同样干瘪的水囊,仿佛能透过帆布看到里面不存在的甘泉。是张扬!一定是张扬!在混乱的沙暴里,或者在自己不省人事的时候,这个自私的蠢货偷喝了水,慌乱中还用刀子划破了周默的水囊?为了掩盖自己的盗窃?为了独占最后的水源?所有的线索瞬间在他被干渴和绝望烧灼殆尽的大脑里拼凑成一个“合理”的答案。

“是他……”陈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扶着岩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狂暴的杀意,死死锁定着地上毫无知觉的张扬。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骤然停跳!她亲眼看到周默摇晃水囊时那幅度大得异乎寻常的动作!她清晰地听到了那声布料撕裂的“嗤啦”声!那绝不是自然磨破的声音!太干脆了!她的目光猛地射向周默,而就在这一刹那,周默也恰好抬起眼。

四目相对。

周默脸上那巨大的震惊和懊悔如同面具般凝固着,没有丝毫变化。然而,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林薇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冰冷彻骨的平静。那不是绝望,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漠然。那眼神快如鬼魅,瞬间便沉入眼底深处,重新被沉重的忧虑覆盖。他甚至还对着林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心照不宣的悲哀,仿佛在说:“别说了……没用了……”

这无声的警告像冰锥刺入林薇的脊椎。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沙子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她明白了。她全明白了。那裂口是新的,边缘整齐!那声音是人为的撕裂!周默背包里……一定还有水!他故意毁掉这最后一点“公共”的水,把罪名栽给张扬,是为了什么?为了逼疯陈锐?为了……减少一张嘴?

就在林薇被这恐怖的认知冻结的瞬间,陈锐动了!

“啊——!我杀了你!”一声非人的咆哮撕裂了死寂!陈锐像一头彻底失控的疯牛,双眼赤红如血,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他踉跄着,爆发出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扑向地上昏迷的张扬!他手中不知何时紧握着一把折叠求生刀,刀刃在血红的夕阳下反射出刺眼、冰冷的寒芒!

“不要——!”林薇的尖叫凄厉地划破空气,身体本能地向前扑去想要阻止。

太迟了。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血肉被穿透的钝响!

锋利的刀尖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张扬的胸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张扬的身体在刀锋入体的瞬间猛地抽搐了一下,如同濒死的鱼。他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想睁开,最终却无力地归于平静。一丝暗红的、粘稠的血液,缓缓从他嘴角溢出,蜿蜒流下,滴落在身下滚烫的金色沙砾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烟。那血迅速被吸干,留下一个深褐色的、不规则的斑点。

陈锐保持着捅刺的姿势,粗重地喘息着,脸上溅上了几滴温热的血点,在夕阳下显得异常狰狞。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又看看身下迅速失去生命气息的张扬,眼中疯狂的赤红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巨大的空洞和一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的、无法言喻的惊悸。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落在沙地上。

周默此时才“挣扎”着扑过来,脸上是逼真的、撕心裂肺的悲痛和震惊,声音嘶哑变形:“陈锐!你疯了!你干了什么?!”他跪倒在张扬身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随即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双手痛苦地捂住了脸,肩膀剧烈耸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打击。

林薇僵在原地,四肢百骸冰冷彻骨。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周默那张悲痛欲绝的脸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那张脸,每一个扭曲的悲痛表情,此刻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最恐怖、最精密的伪装。她看到了!在周默扑跪下来、身体前倾的刹那,他那个硕大的、沾满沙尘的背包侧袋的拉链没有完全拉紧!借着夕阳最后一点血色余光,她清晰地瞥见了里面——一只鼓鼓囊囊、在昏暗背包内衬里反着水光的、饱满的水囊!那鼓胀的形状,像一只无声狞笑的恶魔之眼!

周默的哀嚎还在继续,如同最悲怆的挽歌。陈锐瘫坐在沙地上,失神地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

林薇没有动。她没有尖叫,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看地上张扬的尸体一眼。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的绝对冷静。她慢慢蹲下身,动作僵硬却异常稳定,伸出同样干裂、沾着沙尘的手,小心翼翼地解下了张扬腰间那个早已干瘪的水囊。帆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她的指尖。接着,她转向陈锐掉落在沙地上的那个同样空空如也的水囊,将它也拾起。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周默脚边那个被“意外”撕裂、同样干瘪的破水囊上。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决地将它也捡了起来。

三个干瘪的、代表着死亡和背叛的水囊,被她沉默地、一个接一个地塞进了自己背包的空隙里。帆布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周默捂着脸的指缝微微张开一条缝隙,那深不见底的目光透过缝隙,冰冷地、探究地落在林薇沉默的动作上。

林薇拉好自己背包的拉链,动作一丝不苟。她站起身,没有看周默,也没有看失魂落魄的陈锐,目光投向西方——那是地图上标注着可能存在的、极其渺茫的古代商道遗迹的方向,也是夕阳沉没的方向。血色残阳将她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起伏的沙丘上,像一个移动的墓碑。

她迈开脚步,踏着滚烫的沙砾,一步一步,坚定地、孤独地向着那片更加深邃、更加无望的沙漠深处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随即被风带来的细沙温柔又无情地抹平。

身后,周默的哀嚎不知何时停止了。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只有风掠过沙丘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语。

突然——

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钻入林薇极度敏锐的耳中。

“沙沙……沙沙沙……”

不是风声。

那是某种多足的、坚硬的节肢,以一种稳定而贪婪的节奏,轻轻刮擦着下方干燥沙粒的声音!

声音来自她身后不远处,那片刚刚经历了杀戮和背叛的阴影之地。

它来了。

林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她只是将肩上背包的带子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挺直了枯瘦而僵硬的脊背,像一杆插进沙漠的标枪,迎着最后一丝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血色的天光,一步一步,走向前方那片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属于鬼漠的永恒黑夜。

背后的沙沙声,如影随形,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冰冷而耐心的饥饿感。

林薇的脚掌深深陷入滚烫的沙砾,每一次拔出都像挣脱着无形的、粘稠的沼泽。身后那“沙沙…沙沙沙…”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不紧不慢,保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距离。它不靠近,也不远离,只是存在,像一个精准的倒计时,碾磨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不敢回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汗水早已枯竭,皮肤被烈日晒得通红发烫,嘴唇干裂的血口结成了深褐色的硬痂。喉咙里的灼痛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着滚烫的沙砾和碎玻璃。背包里那三个干瘪的水囊随着她的步伐轻微晃动,帆布摩擦的声音在死寂中如同嘲弄。它们是她背负的罪证,也是她仅存的、关于“同伴”的冰冷纪念。

白昼是炼狱。太阳悬在头顶,无情地倾泻着能将一切融化的白光。沙丘的曲线在热浪中扭曲变形,远处的景象如同水波般晃动。林薇依靠着腕表上简陋的指北针和脑中那张几乎被绝望模糊的地图碎片,机械地移动着双腿。方向感在单调的沙海中变得脆弱不堪。有时,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四周耸立的沙丘像一张张巨大的、沉默的、金色的鬼脸,嘲笑着她的徒劳。那“沙沙”声偶尔会消失片刻,但很快又会出现,位置飘忽不定,仿佛那潜行的猎手拥有穿行沙海的特权。

夜晚,则是另一种酷刑。温度骤降,白日灼热的沙砾迅速失温,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单薄的衣物。巨大的、清晰的星图铺满墨黑的天穹,璀璨得令人心悸,也冰冷得让人绝望。林薇蜷缩在背风的沙窝里,用冲锋衣紧紧裹住自己,牙齿无法控制地打颤。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风声如同呜咽的鬼魂在沙丘间游荡。而那“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贴近,仿佛就在几米开外,在她看不见的沙丘背面,某种多足的生物正用坚硬的节肢耐心地刮擦着沙面,等待她意志崩溃的那一刻。

她无法入睡。每一次合上眼皮,眼前就交替闪现着张扬胸口涌出的暗红血液,周默指缝间那冰冷探究的眼神,以及陈锐绝望崩溃的赤红双目。幻觉在干渴和疲惫的夹击下滋生。有时,她仿佛听到张扬在身后不远处虚弱地呼唤她的名字;有时,又看到周默带着那温和无害的笑容,从阴影里向她走来,手里托着那只鼓胀的水囊;更多的时候,是那“沙沙”声幻化成了无数细碎的啃噬声,啃噬着沙砾,啃噬着骨骼,啃噬着她仅存的理智。

第三天傍晚,夕阳再次将天地浸染在一片病态的血红中。林薇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景物边缘摇曳着不祥的黑影。她机械地攀上一道高大的沙脊,每一步都耗尽残存的力气。就在她几乎要跪倒时,视线尽头,在血红的夕照与幽蓝暮色的交界处,一片模糊的、跃动的绿意突兀地撞入眼帘!

是幻觉吗?还是海市蜃楼?

她用力眨了眨干涩刺痛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绿意并未消失!它就在几道沙丘环抱的低洼处!她甚至隐约看到了棕榈树模糊的扇形轮廓,在热风中轻轻摇曳!

一股巨大的、带着咸腥味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恐惧和绝望。绿洲!水!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