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吉头人,沙玛姆嬷,岩坎兄弟,各位寨老,” 刘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黑石坝的地,毁了;朝廷的犁,砸了;我的人,也伤了。事情发生了,帝国法度在此,总要有个说法。”
岩坎立刻冷哼一声,抱着胸的手臂更紧了,刀疤脸绷得像块石头。哈吉老爹眼皮微微抬了一下,依旧沉默。沙玛姆嬷捻动念珠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但今日刘某来此,并非只为兴师问罪。” 刘备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更想问问各位,问问生活在这片山林中的父老乡亲——毁掉这几块田,砸掉这几具犁,赶走我这几个吏员,之后呢?日子就能回到从前了吗?”
他抬起手,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山里的野物,一年比一年少,可曾在?狩猎换来的盐巴、铁器,够寨子里几百口人一年用度吗?一场山洪,一场疫病,就能让一个寨子断粮绝户!各位头人寨老,谁没见过?谁家没经历过亲人饿死的惨事?” 刘备的话语直白而残酷,戳中了山民生存最核心的痛楚与恐惧。几个沉默的代表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哀,连岩坎抱着胸的手也微微松动了一些。哈吉老爹布满皱纹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帝国要修路,要丈量土地,要办官学,要种甘蔗。” 刘备继续道,声音低沉而诚恳,“秦总督或有操切之处,令各位心生反感,甚至认为是要夺了诸位的生计和根本。我代他向各位致歉(他微微颔首)。但帝国所求,绝非是要断了诸位的活路!相反,是要为这牂牁群山,为各位的子孙后代,找一条更稳妥的活路!”
他示意了一下马良。马良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幅精心绘制的图卷,上面清晰地标注着黑石坝一带的地形、水源、现有村寨位置以及…几处用不同颜色清晰划分的区域。
“请看,” 马良的声音清朗,带着知识分子的条理,“帝国并非要夺走大家赖以生存的山林土地!青岩寨、老鸦寨、竹溪寨…各寨祖辈居住、开垦的熟地、祭拜祖灵的圣山、历代埋葬先人的坟山、日常取柴砍竹的山林,帝国律法明文保护!一律不予征用,也无需登记买卖,永久归属各寨共有!帝国只要求明确边界,避免日后寨子之间因此生隙。” 他用炭笔在图上清晰地点出几个区域。哈吉老爹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那张图上。沙玛姆嬷也停止了捻动念珠,幽深的目光看向那些被圈定的“圣山”、“祖坟”区域。几个代表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这和他们之前得到的消息——帝国要将一切山林土地收归国有、强行买卖——完全不同!
“帝国要动用的,是那些无主、或利用率极低的生地、荒滩、陡坡!” 马良的手指移向图上标记为待开垦的黄色、红色区域,“比如这片江边的乱石滩,这片向阳的陡坡。帝国组织人力物力,将其开垦出来,统一规划引水灌溉,成片种植甘蔗等经济作物!甘蔗成熟,由帝国官营的制糖工坊统一高价收购!所得收益,一部分用于补偿因开垦需要而临时迁移的小部分住户(若有),一部分投入本地修桥铺路、兴办医舍药堂,剩余的大部分收益,将按照各寨协议出工出力的比例,直接分给参与开垦和种植的各寨集体!此其一!”
“其二,” 马良的声音带着一种清晰的规划感,“帝国在各寨新设的官学,绝非为了灭绝诸位的语言习俗!教材除汉文外,将有专人记录、编撰包含濮人传说、祭祀礼仪、山歌调子的乡土读本!教授内容,除识文断字外,更侧重实用的算术、农桑改良之法、简单医理!帝国选拔人才,不分汉夷,唯才是举!若有寨中聪慧子弟,学有所成,将来可在牂牁郡衙、甚至蜀中、长安为官为吏,为本族、为家乡说话谋利!此非断根,实为开枝散叶,为寨子培养未来的倚仗!”
马良的话语,清晰、具体,充满了细节和可操作性。他拆解了帝国政策中看似冰冷强硬的条文,将其转化为与部族切身利益相关联的选项。土地不是强夺,而是开荒共享收益;学堂不是洗脑,而是提供改变命运的可能。刘备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暗赞马良的条理和对人心的把握。这不是空许诺,而是基于现代基层治理经验中“利益绑定”和“赋权增能”的理念,试图在尊重核心传统的前提下,为山民打开一扇通往更稳定生活的门。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预想中的松动或讨论。哈吉老爹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是握着乌木手杖的指节捏得发白。沙玛姆嬷低下头,又开始快速捻动她的念珠,口中喃喃声更急,仿佛在与无形的力量激烈沟通。
“巧言令色!” 一声爆喝猛地炸响!只见岩坎猛地站起身,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他双目赤红,指着马良,也指着刘备,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不信而颤抖:
“画个圈圈就想骗人?!说得比唱得好听!什么永久归属?什么共享收益?分明就是要把我们捆死在你们的圈圈里!把我们好猎手都变成给你们种甘蔗的奴隶!这黑石坝是荒地?放屁!那是我阿爹、我阿爷、我们寨子几代人狩猎野猪、采药的地方!是我们的猎场!是山林赐给我们的!现在你们来了,画个圈就说那是你们的了?!就要把我们赶走?!凭什么?!”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砍刀,刀锋在秋阳下闪着刺眼的寒光,声音撕裂了刚刚勉强维持的平静:“规矩?你们的规矩就是那把铁犁!它犁开的不是荒地,是我们祖辈的血肉!是山神的皮!学堂?教娃子念你们的书,忘了自己的祖宗神,忘了怎么在山林里活命!将来好给你们当牛做马?!还当官?呸!汉人的官衙里,能有我们濮人的位置?骗鬼去吧!你们就是想一步步把我们的山林都占光!把我们的人都变成你们圈里的羊!”
“帝国…帝国…天底下就没有白掉下来的糖!” 岩坎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你们说的比山歌唱得还好听!无非是想要我们的地!我们的山!还有我们的娃!把我们的根都刨了!哈吉老爹!沙玛姆嬷!还有大家!你们睁大眼睛看看!看看那些被砸烂的铁犁!那就是他们的规矩!今天能砸烂犁,明天我们就能用祖传的弓箭和猎刀,把想夺走我们一切的人,都赶出去!黑石坝的事,只是个开始!”
岩坎的怒吼如同惊雷,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气氛!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代表猛地站起,手按腰刀,眼中喷射出同仇敌忾的怒火!就连哈吉老爹身后的几位老成寨老,也露出了动摇和激愤的神色。马良描绘的图景,被岩坎赤裸裸地解读为彻底的掠夺和奴化!两种认知,如同深谷两侧的峭壁,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刘备的心猛地一沉。他能理解岩坎的愤怒,那是对生存空间被入侵、传统生活方式被摧毁的本能反抗。但这种理解,在对方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和煽动性的解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直沉默的沙玛姆嬷,忽然抬起了头。她幽深的目光不再看刘备或马良,而是转向远处莽莽苍苍的山林,用一种古老而神秘、如同山风呜咽般的腔调唱诵起来:
“嗡…阿苏哈达,尼坡鲁卡…
山神在震怒,祖灵在哭泣…
铁犁撕裂了山神的衣袍,
汉人的规矩扰乱了祖灵的安息…
外来者的脚步带来不祥的气息…
牂牁江的水啊,将不再清澈…
山林的孩子啊,将失去归依…
恶兆显现…灾祸将临…
唯有血与火…能平息山神的怒气…
唯有祖灵的指引…能带来洁净的天地…”
她的唱诵声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冰冷和诡异。每一个音节,都像浸透了深潭寒水的藤蔓,缠绕上在场每一个濮人的心。哈吉老爹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狂热光芒!他手中的乌木手杖狠狠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岩坎等人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看向刘备一行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敌意,而是如同在看待带来灾祸的不洁之物,充斥着一种源自信仰深处的排斥与杀意!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岩坎嘶声咆哮,砍刀指向天空,“沙玛姆嬷的预言!山神的警告!这就是你们的到来带来的!灾祸!不洁!血与火才能洗净!”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山林的方向发出穿透力极强的呼哨!
随着这声呼哨,死寂的山林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在刘备和马良惊疑的目光中,只见远处山坡的密林边缘、参差的巨石之后、甚至荆棘丛生的沟壑里,无声无息地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影!他们穿着杂色的粗布短褂,手持猎弓、砍刀、削尖的木矛,还有少数人握着粗劣但足以致命的火绳枪!这些人如同从山岩中生长出来一般,数量远远超出卫队所能应对的范围!
更令人心悸的是,一股浓烈的、带着野兽腥臊的骚动气息从山林深处弥漫开来!紧接着,数十头健硕的、犄角被削得异常锋利的耕牛被驱赶着冲出林子!这些牛的眼珠赤红,鼻孔喷着粗气,显然是被人用药物或秘术激得狂暴嗜血!牛尾上赫然都绑着浸透了油脂、正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焰跳跃,浓烟滚滚,将狂牛映照得如同从地狱中奔出的魔兽!
“火牛阵!” 马良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本是古战场上早已失传的凶悍战术,此刻竟被这深山里的部族重新拾起!这些被火焰灼烧、陷入彻底疯狂的牲畜,一旦冲阵,其破坏力将无比恐怖!
“保护殿下!” 卫队长目眦欲裂,厉声嘶吼!锵啷啷一片拔刀出鞘的声音,十几名精锐卫士瞬间将刘备和马良围在核心,组成一个紧密的防御圈!他们手中锋利的横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决死一战的凝重。场面瞬间从谈判桌,拉到了血腥杀戮的边缘!
刘备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蔓延。他看到了岩坎眼中疯狂的杀意,看到了哈吉老爹脸上那种被神谕裹挟的狂热,看到了沙玛姆嬷眼中深潭般的冷漠与笃信。这不是普通的部族骚乱!这组织性,这“火牛阵”的出现,这精准的埋伏…背后绝对有人!有人在利用部族对帝国天然的不信任和信仰的力量,在火上浇油,在推波助澜,要将这场冲突彻底引爆,推向一场无法挽回的血腥对抗!目标,仅仅是黑石坝这点土地吗?
“稳住!” 刘备的声音如同磐石,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锐利的目光越过即将失控的部族武装,死死盯住沙玛姆嬷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眼睛。这个能沟通“神灵”的老毕摩,她唱诵的所谓“预兆”,究竟是受山野精怪的自然恐惧驱使,还是…受了某种更隐秘、更恶毒的“神启”?那场在帝国腹地议堂上空飘落的诡异传单,那股隐藏在暗处搅动风云的冰冷意志,它的触角…是否已经延伸到了这帝国西南的莽莽群山之中?
火把哔剥作响,狂牛发出低沉的、充满破坏欲的嘶鸣,部族战士的箭头在阳光下凝聚着冰冷的杀机。谈判之地,已成风暴之眼。箭在弦上,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