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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造物之惑·伦理之维(1 / 2)

长安城笼罩在一场深秋的暴雨中。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垮朱雀大街上新立的蒸汽路灯。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帝国科学院新落成的五层主楼——启明阁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阁内辉煌的灯火,也模糊了阁外帝国飞速膨胀的轮廓。

阁内顶层,一间风格截然不同的巨大厅堂里,气氛却比窗外的雷暴更加压抑。这里没有科学院其他楼层常见的、堆满奇巧机械和沸腾液体的实验室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森然的秩序感。深色的橡木长桌呈马蹄形排开,光可鉴人,围出一片开阔的中心区域。桌后高背座椅上,端坐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大多神情肃穆,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审慎的敌意。长桌对面,孤零零摆放着几张相对朴素的椅子。马蹄形的开口上方,悬挂着一枚巨大的徽记——代表秩序的天平与代表探索的放大镜交叉叠放,共同托起一颗象征帝国的星辰。这便是新成立的“帝国科技伦理委员会”首次举行正式听证的场所。

马蹄形长桌的首席位置,坐着委员会主席庞统。他那张着名的、带着几分不羁的面上,此刻却罕见地布满疲惫与紧绷。宽大的袍袖下,他紧握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微微侧身,对身旁一位须发皆白、气质清癯的老者低声道:“文和公,司农寺代表未至?”

贾诩,这位昔日的毒士,如今帝国最高情报与道德监察机构的象征性首脑,仿佛被岁月抽干了所有情绪,只是缓缓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平视前方那几张空椅。他代表着帝国对未知风险最冰冷的警惕。

庞统眉头微蹙,目光扫过全场。左侧坐着太学院祭酒、几位德高望重的经学博士,他们是礼教与传统的顽固堡垒,对一切可能动摇“纲常物理”根基的新事物都投以本能的怀疑。右侧则是户部、工部的几位实权侍郎,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新技术潜藏巨大利益的精光,却也夹杂着对失控后果的忧虑。还有几位身份特殊、代表着皇家意志与宗室意见的观察员,眼神淡漠,如同高居云端的雕像。空气沉滞得如同灌了铅,只有窗外隆隆的雷声和雨鞭抽打玻璃的噪音,不断地叩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马蹄形对面那几张椅子上,坐着今日讨论的核心——帝国科学院医学分院的副院长,张机张仲景,以及他的两位助手。张机面色平静如水,但放在膝上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指节同样捏得发白。他身旁年轻的助手,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喉咙不自觉地吞咽着。在他们脚边,放置着几个用厚布严密包裹、形状奇特的木箱。

“时辰已到,司农寺代表或因公务缠身未能列席。” 庞统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有些突兀。“诸位同仁,今日召集帝国科技伦理委员会首次听证,所议事项,关乎帝国福祉,关乎万民安康,亦关乎天道人伦之界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投向张机,“张院长,请开始吧。”

张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年过六旬,身形依然挺拔,声音沉稳,带着医者特有的温润与力量:“诸位上官,诸位同仁。今日张某所呈,非金石之利,非土木之功,乃医学分院长达数载,孜孜以求,偶然所得之…一线生机。”

他示意助手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助手小心翼翼地揭开层层浸泡过药液的棉布,露出里面数十个造型极其简单的透明琉璃小瓶。瓶身光洁,隐约可见瓶底沉淀着少量奇特的、带着淡青色泽的细腻粉末,如同某种神秘植物磨成的尘屑。

“此物,我辈称之为‘青霉素’。” 张机拿起其中一支小瓶,举至面前。琉璃在灯光下折射出朦胧的光晕,那点青色粉末看起来是如此微不足道。“其源起,非仙丹妙药,非天材地宝,不过来自腐烂果物之上,寻常可见之霉斑。”

“什么?霉斑?!” 左侧首席,太学院首席祭酒陆绩猛地一拍扶手,花白胡子气得几乎翘起,声音因震惊和难以遏制的厌恶而拔高:“荒谬!简直荒谬绝伦!以腐物秽气为药?此乃何等的渎神悖道!医者父母心,尔等竟敢以此污秽之物,图谋用于黎民百姓之身?岂非视人命如草芥!” 他那张古板的面孔因激动而涨红,手指颤抖地指向张机和他手中的琉璃瓶,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世间最邪恶的毒物。

一股低低的、带着明确鄙夷的议论声瞬间在传统派阵营中蔓延开来,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

张机脸色丝毫未变,迎着陆绩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沉稳答道:“陆公息怒。医道本无常形,万物皆可为用。毒草蛇虫,其性至烈,对症施治,亦可救命。此物虽生于腐物,然经我等同仁反复提纯、试验,确认其确有非凡之力。非是亵渎,实乃造化之奇,馈赠之缘。”

“试验?” 陆绩冷笑连连,充满不信任,“何种试验?莫非是拿些猫狗鼠兔?或是……”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张机身后那两个年轻的助手,其意不言自明。

“陆公慎言!” 张机眉头终于锁紧,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厉色,医者的仁心不容如此污蔑,“试验对象,皆是自告奋勇、身染金创脓毒、高热不退、已然药石无灵、万般无奈之病患!更有自军营伤兵营中,因刀剑创伤溃烂、高热濒死之将士!若非此物,彼等早已命丧黄泉!”

他转向庞统和全场:“伦理委员会成立之宗旨,亦在监督此类人体试验之规范。所有参与试验者,皆签具知情同契,言明风险与渺茫之希望,皆出于自愿。张某在此,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强迫、欺瞒之事!所有试验记录、病患反应、用药剂量、救治前后之情形,皆在此册,可供诸位大人详查!” 说着,他从助手捧上的另一个木盒中,取出一本厚达数寸、装订严谨的册簿,双手奉上。纸页边缘微微卷曲发黄,墨迹有新有旧,无声地诉说着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希望。

庞统微微颔首,示意侍立在旁的委员会书记官上前接过。册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张机的声音因回忆那些挣扎于生死线的生命而变得沉重而恳切:“请诸位看此一例。北军第五营什长王勇,左腿战伤深及胫骨,迁延月余,伤口腐臭流脓,筋肉尽黑,高烧昏迷,军医束手,言不超过三日之命。试用此药粉末,先以微量置于创口,观察无剧变。第二日,清创后以盐水稀释药粉洗涤创腔,并以极微量药粉敷于边缘尚存之好肉。第三日,高热竟退!第四日,浓汁转清,恶臭大减!第五日,创口边缘新肉始生!如今,王勇已能拄杖行走于营中!”

他目光灼灼,扫过全场,每一个案例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沉寂的空气上:“再看南市草民李陈氏,产后血崩,高热不退,遍请长安名医,皆云‘产褥热’无救,已备后事。其夫不忍,携其至医学分院。试以此药粉末微量混入汤剂灌服,辅以物理退热之法。一日后,体温略降;二日后,神智稍清;五日后,竟可饮粥!月余后,竟能下床行走!此等妇人,家中尚有嗷嗷待哺之婴孩!”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一张张曾经被死亡阴影笼罩、却又奇迹般被拉回人间的面孔,伴随着张机清晰而坚定的叙述,开始冲击着在场者的心灵。那份厚重的记录簿,此刻在书记官手中仿佛有了温度。连最顽固的陆绩,眼中的怒火也稍稍消退了些许,代之以一丝惊疑不定。

“古之《神农本草经》,亦载‘用毒以攻毒’之理。” 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冷静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张机陈述后的短暂静默。说话的是坐在庞统右侧下方的一位中年官员,他是工部专门负责督造琉璃器、精研格物的新晋侍郎,沈括。他虽然不在传统医学阵营,但对新事物的逻辑和实证精神有着天然的好感。“张院长所举之例,皆乃实证,有案可稽。金创脓毒、妇人产后热病,自古便是阎罗催命符,十难救一。若此‘青霉素’真如张院长所言,有此神效,活人无数,此乃苍生之福,帝国之幸!岂能因它源自‘腐物’,便一棒打死?岂不闻药石之理,本不在其出身贵贱,而在其效用之有无!”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如同解剖刀般切开陆绩等人纯粹基于“洁净\/污秽”观念的伦理壁垒。

陆绩被沈括这近乎“离经叛道”的实用主义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他身旁另一位经学博士立刻声援:“沈侍郎此言差矣!药石关乎人命,岂能不慎之又慎?非仅‘出身’也!此物生于腐霉,其性必偏戾阴邪!用之人体,纵使一时见效,焉知不会深伏奇毒,暗损元气?今日救一人,他日祸乱一国!此等‘以邪引邪’之法,岂是正途?圣人云,‘君子不器’,动辄以奇技淫巧,终非治国安民大道!当以固本培元、调和阴阳之正法为要!” 他将医学伦理直接拔高到了治国安邦、乃至圣人之道的层面,强调固守“正道”的重要性,对新技术的风险进行了无限放大。

“固本培元?调和阴阳?” 沈括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他本就是格物致知的代表,最烦这种空谈,“王什长、李陈氏彼时,元气将绝,阴阳离决,固本培元之药灌下去如同泥牛入海!若无此‘奇技淫巧’,此刻早已是两具枯骨!正法救不了的人命,新法救得了,这便是‘大道’!至于毒性?” 他锐利的目光转向张机,“张院长,此物毒性几何?可有把握?”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张机身上。张机坦然地点头承认:“此乃核心症结所在。沈侍郎所言甚是,此物效用奇佳,然其毒性,亦如影随形,难以完全剥离。”

他拿起另一支稍小的琉璃瓶,里面是浑浊的黄色液体,里面悬浮着细小的颗粒。“此乃提纯青霉素之溶液。经反复试验,其对多数人而言,少量外用或微量内服,效用显着而毒性尚可耐受。然…” 他语气转为凝重,“约有百中一二之人,一经接触此药,无论口服、外用,甚至吸入其气,立时便会全身红肿、呼吸困难,严重者数息之间便可毙命!此等反应剧烈无比,无迹可循,无法预测!似与体质根基有关,然我等……至今未能参透其中玄机。”

“百中一二?!” 一个户部侍郎失声低呼,脸色骤变,“长安城有百万之众!若此药推广,岂不是要有万人为此枉死?这…这如何使得!” 他的算盘立刻拨响,巨大的潜在伤亡数字带来的政治和社会成本,让他不寒而栗。他代表的是帝国庞大人口基数下的风险恐惧。

“更有甚者,” 张机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深切的忧虑,“此物对某些病邪(细菌)效力显着,然对另一些,则毫无作用。更令人忧惧者,我等已在试验中发现,若此药滥用,或是剂量不足、疗程不全,那些原本畏惧此药的病邪,竟能自行生出抵御之能!待其再次卷土重来,毒性更烈,此药便告无效!此即为——‘耐药’!” 他抛出了这个全新的、足以颠覆传统医学认知的概念。

“耐药?病邪能自行抵御药力?” 这一次,连沈括也露出了深深的震惊和凝重之色。这完全超出了他对自然规律的理解范畴。这不是简单的毒性问题,而是药物本身可能催生出更强大、更难缠的敌人!

“荒谬!诡异!” 陆绩抓住机会,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无法理解的恐惧,“此物非但本身即带剧毒,杀人于无形,更能点化邪祟,使其益发凶顽!此非救世之药,实乃乱世之妖!张仲景!尔等钻研此等诡谲凶物,究竟是救人,还是助那病魔为虐?若使其扩散,病邪肆虐,天下无药可治,届时生灵涂炭,尔等百死莫赎其罪!” 他的恐惧上升到了对未知生态灾难的恐慌,将青霉素描绘成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陆公此言,太过!” 沈括强压住心中的震撼,反驳道,“病邪演化,本是天道。古之瘟疫,一次烈过一次,岂非病邪自身之变?此物能救人无数,已是明证!不能因其有瑕,便全盘否定!关键在于如何使用!需定下严规,非危急重症、他药无效者,不得擅用!更需穷究其理,明其毒性根源与耐药之由,方可趋利避害!” 他提出了有限使用和加强研究的折中方案。

庞统耳边的嗡嗡声更响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用力按在冰冷的桌面上,试图压下胃部的不适和脑海中的眩晕。他看向一直沉默如石的贾诩:“文和公,司农寺负责监察帝国粮仓、农事,亦关乎万民疫病防范。此物‘耐药’之能,是否会如陆公所言,扰乱天地生克,酿成无法收拾之疫祸?其毒性莫测,又是否会对水土、谷物、乃至六畜造成不可逆之污损?司农寺对此,可有见地?” 他的问题尖锐而实际,直指司农寺缺席的核心——他们对生态影响的评估。这是委员会成立最重要的基石之一:不仅要评估对人的风险,更要评估对整个帝国赖以生存的生态基础的风险!

贾诩的眼皮终于抬了抬,那双阅尽沧桑、洞悉无数阴谋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寒潭。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张机脚下那些装着琉璃瓶的木箱,又掠过陆绩愤怒苍老的脸,最终落在庞统那强忍不适却异常锐利的眼神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骤降:“庞主席所虑,司农寺岂敢轻忽?此物生于腐坏,其性诡谲,既能杀灭人畜体内之邪祟,焉知其散逸于天地水土之间,不会杀灭万物生长之根基?此等以奇力强行扭转自然生灭之道之物,其后果…”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司农寺…正在详查。不日,必有…结论。”

那个冰冷的停顿,如同审判前的延迟宣判。他未置可否,但“详查”二字,本身就代表着最高级别的警惕与怀疑。没有司农寺的背书,任何关于大规模应用的决定,都将如同行走在无底的流沙之上。

“不日?” 庞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胃部的翻搅更甚,“此物关乎前线将士生死,关乎万千产妇性命!多耽搁一日,便不知有多少本可挽救的生命在哀嚎中消逝!又有多少病邪在无约束地滋长蔓延!伦理之辨,风险之思,绝不可成为阻碍救人之壁垒!然司农寺所虑,亦绝非空穴来风!”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长袍的下摆甚至带翻了桌上的一支毛笔。他无视了毛笔滚落的轻微声响,双手撑着桌面,目光如电般扫过全场,将张机眼中的急切、陆绩脸上的顽固、沈括的焦灼、贾诩的深寒尽收眼底。

“此‘青霉素’,乃造化偶然所赐,亦是帝国医者呕心沥血所得。其效神异,其险莫测!吾辈今日所决,非止此物之存废,更关乎帝国将来如何驾驭此类足以改天换地之伟力!” 庞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盖过了窗外的雷声雨势,“委员会决议如下!”

厅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脏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庞统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腹间的不适,字字铿锵:

“其一,即刻起,将‘青霉素’列为‘帝国一级受控奇药’,其配方、制取工艺、关键菌株样本,由帝国科学院医学分院严格封存保管,非经伦理委员会及司农司双重核准,任何机构、个人不得私自制取、拥有!”

“其二,其应用范围,仅限于濒死危症,且须由三级以上医官亲自申请,经至少两位委员会指定药理专家评估核准后,方可使用!所有用药过程、病患反应,无论成功与否,皆须详实记录,即时上报委员会及司农司备案!”

“其三,责成医学分院,集帝国最优医药格物之才,成立专项推究院。其首要之务,便是穷尽一切手段,解明此药之‘过敏’之源,探清‘耐药’之机!同时,严密监测此药在救治过程中对水土环境、六畜生机之潜在影响,定期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