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语清晰有力,条理分明,每一项要求都紧扣着调查报告揭示的血淋淋现实,带着强大的逻辑力量和无形的道德压力。尤其是最后那句“责任”,如同定音之锤,重重敲下。议场中一片寂静,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顶层回廊,曹操微微颔首,蔡琰的陈述,精准、有力,充满了基于事实的理性力量。曹丕坐在龙椅下首,面容依旧沉静,但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显示着内心的嘉许。
“蔡大学士!” 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势和不容置疑的斩截。高年硕德、身为江东系文臣领袖的张昭猛地站起身。他的位置在底层靠前,离钟繇不远,此刻须发皆张,显然被蔡琰那番“离经叛道”的言论彻底激怒了。
“好一个‘责任’!好一个‘应得’!” 张昭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蔡琰,“老夫且问你!尔等所谓‘保障’,所谓‘抚恤’,所耗巨资,最终由何人承担?还不是转嫁于工价、于物价、于赋税,由天下万民共担!此非剥削大众以肥工者乎?此非以‘仁’之名,行不公之实乎?”
他向前一步,目光炯炯,仿佛要将蔡琰钉在原地:“纲常伦理,是维系天地万物运转之大道!尊卑有序,各安其分,乃社稷稳固之基石!工者劳其力,受雇得酬,本分之事!雇主依契约支付工钱,便是尽了本分!何来尔等强加之‘责任’?若人人皆以‘权益’为名,索求无度,僭越本分,试问,农夫是否要向土地索要‘权益’?士卒是否要向刀枪索要‘保障’?如此下去,尊卑何在?秩序何存?!人心贪欲被尔等这般恶意煽动、纵容,只会如野火燎原!今日索要八时辰,明日便要六时辰;今日索要安全,明日便要雇主替其奉养父母妻儿!长此以往,工将不工,商将不商,国将不国!此乃祸乱之源,蔡琰!尔等崇文馆,教化天下之地,竟首倡此等动摇国本之妖言!岂非失职,岂非有罪?!”
张昭的话语如同疾风骤雨,将“劳工权益”强行与“扰乱纲常”、“煽动贪婪”、“耗竭民财”、“颠覆秩序”画上了等号,扣上了极其严重的政治帽子。其言辞之激烈,定性之严厉,让整个议场为之窒息!底层保守派议员们的精神为之一振,纷纷附和,看向蔡琰的目光充满了指责和幸灾乐祸。就连中层的部分学者和小工坊主,脸上也露出了犹豫和动摇的神情。张昭所代表的,是延续千年的、根深蒂固的社会伦理和统治逻辑,其力量深植于每一个在场者的潜意识深处。
“张公此言差矣!”
一个洪亮、带着明显地方口音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猛地炸响!如同平地惊雷,打破了张昭话语带来的高压!
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只见上层劳工代表席前排,那个脸上带着醒目灼伤疤痕的魁梧汉子猛地站了起来!他叫牛大力,是邺城“震旦机器厂”锻造车间推举出来的工人代表。他动作幅度很大,身下那张雕花木椅被他起身的力量带得哐当一声向后挪动,在寂静的议场里显得格外刺耳。
牛大力的脸庞因愤怒和激动而涨得发紫,那道扭曲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在跳动。他双目圆睁,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下方位高权重的张昭,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带着粗粝的砂石感,却充满了悲愤的力量:
“俺叫牛大力!邺城震旦厂打铁的!张大人!你说俺们要‘保障’,要‘抚恤’,是煽动人心?是贪得无厌?俺呸!” 他一口浓重的河北腔,粗鄙却直接,如同烧红的铁锤砸在生铁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猛地举起自己那双蒲扇般的大手,伸向全场!
“各位老爷!各位大人!你们睁开眼仔细看看!” 那双摊开的手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纵横交错的伤疤如同干涸的河床,几根手指怪异地扭曲着,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黑色油污。这双手本身,就是一部无声而惨烈的控诉书。
“看看这双手!这是被烧红的铁星子烫的!这是被机器飞轮碾的!这是被铁锤砸的骨头错了位长歪了!俺在震旦厂干了整整十五年!俺的师傅,就死在俺眼前!让那该死的、没装护罩的蒸汽大锤,一锤子砸成了肉泥!厂子里给了啥?给了十吊钱!十吊钱买了一条人命!买了一个顶梁柱!张大人!这就是你嘴里的‘本分’?这就是钟博士说的‘天道伦常’?!”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血泪的控诉,声震屋瓦:“俺们不要八时辰!俺们只想活命!只想下了工,能囫囵个儿回到家!只想受了伤躺床上,婆娘娃儿不用去讨饭!只想哪天被机器吞了,家里那孤儿寡母能得口饭吃!别他娘的饿死在路边!张大人!你说这是煽动?这是贪婪?!俺们流的血,流的汗,流的泪,在你眼里就只值一句‘乱了纲常’?!俺们的命,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眼里,是不是连厂里那台蒸汽锤上的一个铆钉都不如?!啊?!你说话啊!”
牛大力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控诉,字字泣血,句句带泪!那份源自最底层、最直接的痛苦与绝望,带着原始而强大的冲击力,瞬间撕碎了张昭精心编织的伦理大网!议场中死一般的寂静!那些刚才还在附和张昭的保守派议员,许多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牛大力那双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震动,甚至茫然。巨大的议场穹顶下,回荡着的只有牛大力粗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无边的悲怆和不平。
牛大力那血泪交迸的控诉余音未散,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议场冰冷的秩序上灼烧。张昭的脸色铁青,嘴唇翕动着,似乎想用更重的“大义”来压制这来自底层的“粗鄙”之声,但一时竟无法找到更有力的措辞。钟繇紧皱着眉头,面沉如水。张百万则缩了缩脖子,肥胖的脸上肥肉微颤,眼神躲闪。
“牛代表所言,情虽可悯,然……”
一位隶属工曹、倾向保守的官员试图开口缓和,但他的声音瞬间被一片骤然爆发的声浪吞没!
“牛大哥说的对!”
“我们不是畜生!我们要活命!”
“八时辰!要安全!要救命钱!”
“张大人!你家的公子穿绸裹缎的时候,想过我们的骨头在机器里碾得稀碎吗?!”
“……”
上层劳工代表席位上,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十几名工人代表霍然站起,挥舞着紧握的拳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他们的声音或许不文雅,或许语法混乱,但那里面蕴含的悲愤和力量,却是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无法比拟的。议场如同一个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肃静!肃静!”
“不得喧哗议场!”
司礼监和维持秩序的卫兵们厉声呵斥,试图压制这失控的局面。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长戟,脚步下意识地向前挪动,金属甲叶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发出冰冷的摩擦声。整个明理堂的空气仿佛被点燃,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平衡已被打破,秩序摇摇欲坠。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混乱时刻——
嗤啦!嗤啦!嗤啦!
无数张细小的、边缘粗糙的纸片,如同深秋提前凋零的树叶,又像是带着恶意的雪花,毫无征兆地、从议场高耸穹顶四周那些精美的雕花藻井缝隙中飘落下来!
纸片纷纷扬扬,旋转着,飘荡着,落在议员们的头顶、肩上、摊开的报告书上,也落在那些愤怒的工人代表高举的手臂上,更飘向了皇帝曹丕所在的区域和旁听席!
“什么东西?!”
“哪来的纸片?”
混乱的吼叫声中,夹杂着惊疑的低呼。
离得近的人下意识地接住或捡起了飘到眼前的纸片。粗糙的黄褐色草纸上,印着几行歪歪扭扭、但触目惊心的漆黑大字:
“榨干血肉喂饱机器!谁的帝国?!”
“血泪工厂铸就‘永昼’,永夜才是劳工归宿!”
“夺回你们的一切!就在此刻!”
背景图案是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齿轮,缝隙中滴下黑色的液体,如同凝固的血液。图画的风格狰狞而诡异,充满了煽动性和不祥的意味。
“妖言惑众!”
“反诗!这是反诗!”
“谁?!谁干的?!”
“保护陛下!”
惊慌失措的喊叫声骤然炸开!底层保守派议员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脸色煞白,惊恐地挥舞着手中的纸片,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仿佛末日降临。不少人甚至下意识地看向那些工人代表,眼神中充满了猜忌和强烈的敌意!刚刚被牛大力的血泪控诉所冲击出的那一点点微弱的震动和茫然,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动宣传品”带来的巨大恐惧所吞噬、取代!
“有刺客?!”
“护驾!快护驾!”
卫兵队长厉声嘶吼,猛地拔出佩刀!台阶上的两排近卫士兵如临大敌,哗啦一声,长戟瞬间放平,闪烁着致命的寒光,锋利的戟尖毫无保留地指向了——上层那些刚刚还在发出怒吼的工人代表们!整个议场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肃杀之气弥漫!原本就紧绷到极限的弦,似乎在这漫天飘落的诡异传单和陡然出鞘的刀锋之下,即将彻底崩断!
曹丕面沉如水,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冰冷的眼神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那些如雪片般还在飘落的黄纸上,眉头紧锁。他身后阴影中的曹操,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着穹顶的每一个角落,手指在袖中微微屈起,如同即将扑击的猎豹。
顶层了望回廊内,蔡琰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无比。她透过单向玻璃,死死盯着那些飘落的传单和下方骤然升级的恐怖对峙。混乱是真实的,恐惧是真实的,但那些传单出现的时机和地点,精准得可怕!这不是自发的愤怒宣泄,这分明是有人——一只藏在暗处、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毒蛇——在混乱中精准地投下了致命的催化剂! 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搅黄这次议会?还是为了点燃更恐怖的、足以撕裂整个帝国的冲突之火?
高悬在议场穹顶正中的巨大青铜日晷,指针冰冷地划过午后的刻度。议堂风云,瞬息万变。而一场比辩论更为凶险、更为叵测的风暴,已然在这漫天飘落的诡异纸片和森然戟林之下,露出了狰狞的獠牙。